没上高中,然后呢?
(摄影 / 黄占亚 | 青草城中村摄影日摄影作品)
“差生才去读职中”
第一次听到这句话,是初中班主任王老师催着提交中考志愿。
那时家人怕王向一时失手,让她从提前批的重点高中开始,逐个填到第四批的中职学校。老师有点不耐烦,也有点不解:“你肯定提前批就录了,填前面几个志愿就好。”
再听到这句话的时候,我们已经是“青草公益”的负责人。从2009年第一届夏令营至今,我们团队一直服务没有广州户口、在打工子弟学校读书的流动儿童。
看到我们递给他的《如何选择中职专业和学校》手册,小洁爸爸显得很抗拒:“读得了就读,考不上高中了再说!”
这次家访就在小洁爸爸的老坛酒铺子里进行。夫妻两人带着孩子一起从贵州的农村来广州多年,小升初时,四处打听才找到这所名声还可以、收费不太高的民办学校。转眼小洁已经读到初二,和班上大多数同学一样,小洁成绩不好不坏,对上高中、读职中没什么概念。
爸爸也没念过高中,但听亲戚朋友说,很多职中只是“浪费时间、混文凭”,毕业出来“没人要”。只有读高中、考大学才能找到好的工作,“不像我们磨破嘴皮子,辛苦一天挣不了几个钱”。
在广州的中小学里,有近六十万流动儿童,大多数家长像小洁爸爸这样,觉得读职中没出息。在他们面前, “技能人才”、“工匠精神”还有“中国制造2025”那些宏大的话语,显得很遥远和空洞。
正如《新周刊》几日前的新闻标题所言:读中专的人,怎样谈未来?[i]
(小洁一家所生活的城中村 摄影 / 碧玉)
有得选?没得选?
粗略地看官方数据,广州有超过一半的初中毕业生能够升读普通高中,剩下的大多进入各类中职学校。
然而,因为针对非户籍考生的学位限制,流动儿童在2018年进入公办高中的几率其实仅有13%(约为8个里选1个),即使符合异地中考资格条件的流动儿童,进入公办高中的几率也只有26%,远远低于户籍儿童考入公办高中的机会:73%。
王向、向芯、杨佳媚(即将出版)
根据广州市招考办公开数据统计所得
“广漂”的流动儿童还是相对幸运的。在更严格管控人口的北京和上海,一般的流动儿童读公办普高几乎是不可能。香港中文大学的凌旻华教授曾尖锐地指出,基于户籍的中考壁垒迫使流动人口子女重蹈父辈的打工之路,流入低技能、低收入、低保障的行业。[ii]
2011年参加过青草夏令营的慧慧,在中考后才意识到上高中的这条独木桥有多窄。她考了五百多分,填了五个公办高中志愿,没有一个录取。住在她楼下的女孩比她低了八十多分,却被慧慧第一志愿的高中录取了——只因她有本地户籍。
不少打工子弟学校将初三学生分为“中考班”和 “非中考班”、“中职班”。老师们坦言,教育局评估学校只看升学率,所以学校不会让成绩比较差的那批学生参加中考。“学生最后去哪里,不是我们业绩的范围”。[iii]
像我们这样的教育公益机构能够做什么呢?跟老师一起鼓励更多孩子更拼命地去挤那座独木桥? 还是劝孩子早点“接受现实”,接受自己在一个不公平的游戏里拿了一手烂牌,赶紧学会在良莠不齐的职业教育里挑个好学校、好专业?可什么又是好学校、好专业呢?容易就业的、起薪高的、福利好的?
这两年,我们走进了很多打工子弟学校的“非中考班”教室。谈起未来,这些十四五岁的少男少女们大多很“佛系”:
“我喜不喜欢又怎么样?以后还不是只能打工挣点钱?”
“我这么垃圾,以后只能搬砖的啦!”
很多时候,我们这群所谓的“学霸”不知该怎么回应。
这个用成绩、升学率把人分成三六九等的教育体系背后,是以收入、地位论成败的社会。非中考班里的孩子们已经很清楚这是怎么回事了——他们是被“淘汰”的“差生” 、“垃圾”,只是在等着从学校金字塔的底层,被扔进社会金字塔底层。
我们在生涯探索的课堂里鼓励孩子,“职业无贵贱,行行出状元”。可学生回到家中,听到的是做超市收银的妈妈又因为手脚太慢被顾客数落,看到的是开夜宵大排档的爸爸点头哈腰还被恶言相向。
在这样的社会里,除了拿个好文凭,进个大公司或者考个公务员,还可以怎样追求有尊严、有价值的生活?
(城中村里张贴的招工启事 摄影 / 张嘉欣)
没上高中,也可以有精彩人生
帮助我们找到答案的,还是像炎炎和金成这样跟青草一起成长起来的学员。
炎炎是2009年第一届青草夏令营的学员。上初二不久,她就意识到自己不会去读高中了。家里当时入不敷出,父母在离婚边缘。“爸爸有一天午休来学校找我谈了一个多小时,我哭得一塌糊涂。就是很想快点挣钱,他们的矛盾让我来帮忙解决。”
从那以后,炎炎开始自己打听职业学校的信息。她通过表姐了解到省旅游职业技术学校,去校园看过一次后,报考了那里的旅游英语专业。爸爸当时是反对的,“那个区很乱的,还是寄宿制,一下子就会学坏。”可炎炎执意要读,跟爸爸说:“我自己选的路,我自己负责。”
对自己当年的勇敢决定,炎炎很自豪。完成中专、大专后,炎炎曾经在迪拜国际机场的全国人才招聘中杀入最后一轮,最终考虑照顾父母留在了广州,在希尔顿集团下的酒店中工作。
“学校里当然也有打架和混日子的。” 炎炎说,每年入学时500个同学,最后顺利毕业的大概有380个左右,“老师和学长学姐不会放弃任何一个人,但很多人自己放弃自己。”
放弃自己,金成也想过。
在初一升初二的暑假,金成参加了青草夏令营,对经济学“一见钟情”。“那个时候我下决心,要上大学读经济学。后来我就主动找老师说我要补习,然后再说服我爸妈给我付钱。”
一个学期下来,金成的数学成绩突飞猛进,可是英语怎么都提不上来,想上高中的他陷入迷茫,没动力去补课了。消沉一段时间后,金成开始自己上网搜来经济学的经典书籍,看各种财经类网站和电视节目,慢慢掌握了一些基本的概念和知识。
中考后,金成去读了3年中专加2年大专的建筑工程技术专业。学校很小,同学们大多不是自己想来的,上课混日子、下课做兼职。金成却喜欢泡图书馆、上网课,自学高等数学、建筑力学还有管理学。
他还回到了青草夏令营做志愿者。他曾经说过,希望自己以后当个大企业家,开非盈利的学校,让孩子们不再因为户籍问题被挡在门外。
花了几年时间接触装饰装潢行业后,金成去年开始创业。今年99公益日,金成的公司“整装之家”做出了第一笔公益捐赠——为青草的项目捐出了一万元爱心加倍金。
“现在每天都是加班狗啊哈哈哈,”金成的笑总是很腼腆,“但我觉得自己的选择是对的。”
(左一为金成,在读大专的暑假担任青草夏令营志愿者)
我们能做点什么?
怎么能让更多孩子像炎炎、金成一样,找到成长的方向、做自己成长的主人翁?
没人是“垃圾”
十七岁的小雯,仍然清晰地记得初中时多次被喊到办公室。“老师把卷子扔在桌上,指着我们几个吼,‘像你们这样的垃圾还想上高中啊’。我好几次没忍住就哭了。”
当我们问小洁平时除了做作业、玩手机以外还做些什么,小洁说不出来。爸妈要时刻照料生意,也不放心小洁一个人跑去其他地方。
金成的记忆里,青草夏令营里的“牛奶可乐经济学”课程是自己的转折点。“虽然爸妈做点小本生意,可我是第一次听说有经济学这个东西,志愿者带我们设计可乐罐、玩拍卖会,又有趣、又学到很多东西。”那种“小宇宙被点燃”的感觉,金成在九年后的今天谈起,仍然眉飞色舞。
如果从小到大只在埋头做题、背书背单词,怎么可能知道自己喜欢什么、想要成为怎样的人?如果整天刷抖音快手、打王者荣耀,又怎么会知道除了明星、网红和电竞之外,这世界上还有多少种精彩而有意义的人生?
过去十年,我们组织志愿者们开设各式各样的体验课程、带流动儿童探索和融入广州;未来,我们要联合各行各业的有心人,带孩子们走进企业、商铺、医院,一边开拓视野,一边认识自己;发现自己的兴趣,开始思考自己在乎什么、想过一个怎么样的生活。
对于我、对于这十年来2000多个志愿者们来说,青草也是这样一个特别的地方。
师长口中“别人家的孩子”,似乎都是拿来比较的:谁更懂事、谁更高分、谁去更好的学校、谁进了更好的公司、谁找到更完美的伴侣。但是在这里,我们互相看见、互相支持,一起努力做更好的自己。
我们希望这个自助助人、共同成长的社群,会在下一个十年里成长为一片生生不息的大草原。
我们想与你共同创造这样的一个社会:你和我的孩子不需读名校、进名企,也可以被尊重和认可,创造对自己有意义,对他人有贡献的生活。
9月7-9日腾讯99公益日
跟我们一起筹集三十万善款
助力青草2019-2020年陪伴3000位流动儿童
[i] 隋浩然(2019)。《读中专的人,怎么谈未来?》《新周刊》https://mp.weixin.qq.com/s/eRrn7V02bFPCAr63EajuFA
[ii] Ling, M. (2015). “Bad Students Go to Vocational Schools!”: Education, Social Reproduction and Migrant Youth in Urban China. The China Journal, 73, 108–131.
[iii] 向芯、杨佳媚、黄昕宁、罗霄(2019)。《青草升学和职业发展项目中期调研报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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文字 | 向芯 王向
编辑 | lam
有爱,有思想,有行动
2009年至2019年7月,
我们已给约2,397位大学生、高中生
和6,283位流动青少年的成长带来了积极影响。
我们期待着走得更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