杨武：人物（3）大叔的眼神
大叔是一位裁缝，印象中的他几乎都是站在裁衣案板边用尺子、剪刀在裁剪衣料。大叔的手艺在盛产安化黑茶的当地小有名气，他开了一家小型服装厂，打出的招牌是“金的质量，铜的价格”。大叔是一个很开朗的人，他会用认真的眼神看着你，给你量好尺寸，然后一边和你说话，一边娴熟地裁剪着衣料，不一会儿，一套非常适合你的身材的衣服就裁好了。记得小时候逢年过节，我母亲总会拿些布料去请大叔加工，可直到快大年三十了，大叔还会做不出来，“人家送来的衣料太多，都是亲朋好友，自己家的就放在后面来不及做呢。”大叔总是这么解释，给别人想得多，给自己想得少。眼神中流露出些许无奈，他说，裁缝一辈子给人家做嫁衣裳，自己一辈子没穿过几件新衣。
其实大叔也没有那么伟大，就是一个很普通的长辈。记得我刚工作时，有一年暑假回到湖南老家，按照惯例，我回老家都会去看看长辈。我和大叔坐在茶桌边，和大叔一边喝茶一边聊天。大叔说：“你现在参加工作了，是大学老师，国家干部，千万不要像现在社会上那些腐败的官员，贪污腐化，忘了自己的本分。”说话时还是一脸的严肃。我点头称是，然后我就说起我遇到的一件事。那时高考还没有实行网上招生，各省招生是在指定的宾馆，全程封闭选调档案进行录取，我暑假回湖南老家还兼顾着学校招生的任务，那时就有很多考生家长到处打听招生老师的信息。其中有一位家长找到我，当然是希望我对他“加深印象”，我说：“有一位学生家长找到我，并且非要陪我去张家界游玩。”我的话音未落，大叔就脱口而出：“我也去！”他的脸上立刻全是笑容，眼神里充满了单纯而快乐的色彩。
我被他逗笑了，就是今天我写到这里，还会发出笑声。我马上想起唐朝李肇《唐国史补·卷中》记载的一个典故：裴佶去看姑姑，碰到姑父从朝廷回家，姑父义愤填膺地说：“崔昭是什么货色，大家都这么为他说话，他肯定靠行贿拉拢官员，这样下去朝政岂不乱套？”话没说完，仆人来通报说崔昭来访，姑父勃然大怒：“不见！”大声呵退仆人。过了很久，姑父换了衣服勉强出来见崔昭。不久，就急忙让仆人端茶，又让厨房准备晚饭，吩咐给崔昭的马喂好、仆人安排饭菜。姑姑问：“为什么前面对他傲慢，后面又对他恭敬呢？”等回到房间，姑父做了个眼色，对裴佶说：“你去书房休息吧。”裴佶还没走下台阶，姑父就从怀里拿出来一张纸，是崔昭送的绸布千匹的礼品清单。
从指责别人贪污受贿，到自己心安理得地贪污受贿，这中间只差一个条件是否具备。裴佶的姑父还是朝廷官员，位高权重尚且如此，大叔是一个普通百姓，在利益诱惑面前有此反应也就释然。我笑笑说：“我已经拒绝了，如果下次我有时间再带你去张家界玩吧。”大叔回过神来，也一起开怀大笑。
大叔性格中粗放有余而细腻不足，每次和他聊天，他基本不问我的学习，但是会鼓励我上进，那是长辈对晚辈的期许和嘱咐。这么多年来，我一直记得他对我说过的一句话：“男人要有志气。”他说这句话时眼神里充满了刚毅。
那年七月份大叔被查出患了肺癌，家里人没有告诉他，从湖南带他来北京协和医院复查，那时我正好在北京工作。“要是查出来没有问题，我就带你们去长城看看。”大叔对陪他一同来京的大婶说这话时，眼睛里分明流露出兴奋的眼神。大婶其实已经知道医院的确诊结果了，“就别去长城了，去天安门看看就行了。”大婶说，她知道大叔已经虚弱得走不了多少路了。背过大叔的面时，她忧伤的眼神里涌满了泪水，看着什么都眼神定定地发愣。
大叔慢慢地从大家的眼神里已经感觉到了，“其实我已经知道了，只是不相信有这么严重，我能顶得住。”大叔说这话时，语气很坚定，眼神里流露出期待和坚毅。至今我还记得，我母亲曾经说，大叔年轻时，每年端午节在老家资江上划龙船比赛时，大叔就是龙船上站在龙头后，随着划龙船的号子翻筋斗的汉子！他曾是我父辈中身体最好的。“那我回去治疗吧。”他决定回湖南。
那天我驾车送他们到首都机场，在机场办理手续的过程中，大叔一直在用眼睛看着我，我明白他眼神里传达的信息，虽然心里像被什么东西堵住，我还是努力不让自己在大叔面前流露出难过。手续办好后，我握住大叔的手说：“大叔，回去以后好好休养。”大叔没有说一句话，眼睛一直看着我，我一边走一边回头，大叔一直站在那，一直看着我，就那样一直看着我，没有说一句话，直到我启动车子，离开机场，他消失在我的视线中。而他的眼神，那依依不舍而又坚毅的眼神永远地留在了我心里。
大叔走了，永远地走了。父母说，他虚弱的躺在病床上时，曾说我就像亲儿子一样对他好。是的，我就是把他当亲父母来对待的，相比晚辈对长辈的关心，其实父辈们留给我们的爱和期待更多，他说“男人要有志气”时的眼神直到今天仍然会想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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