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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美文】水中娘

2016-11-27 蕲春网



蒹葭苍苍,白露为霜。所谓伊人,在水一方。溯洄从之,道阻且长。溯游从之,宛在水中央。

——引自《诗经·蒹葭》

父亲被一堵齐根倒下的火砖山墙险些砸死那年,我母亲李菊英二十四岁多一点。

父亲出事时,我才六个多月。母亲的胸脯上,长了五个多月、痛得她死去活来的乳痈,溃烂的伤口刚刚愈合。高声大嗓的祖父扎起担架,与乡亲们一起抬着我父亲直奔十几里外的县城医院。天塌地陷的母亲跟着担架奔跑,被人一把拉住。“菊儿莫去,你娃还在窠里呐!”母亲就泪流满面地站住,呆呆地看着满是鲜血的担架匆匆而去。

父亲在医院里躺了半年。

祖父在医院里守了半年。

在这半年里,母亲出事了。

我出世后,母亲因患乳痈不能给我喂奶,祖母便抱着我沿河两岸讨百家奶。虽有河东婶娘、河西婆姨的及时哺乳,但人家娘子也有自家嗷嗷待哺的娃儿。于是,祖父上山打柴,下河捕鱼捞虾,拿到城里变卖,换些白糖红糖回来,偶尔也换些稀贵的奶粉。父亲则扛起锄头去了野外,像找金银财宝一般采挖野百合。

野百合是我家乡的一种草本植物,春天开花,夏天结实,长在湾前村后的山坡草地和灌木丛中。它像鱼鳞一样的茎块,富含营养,可哺婴儿。父亲挖回茎块,洗净后交予祖母蒸晒,再磨成细粉备用。我的摇篮岁月,赖以存活的主粮就是父亲挖回的野百合。

而今,父亲重伤住院,祖父守在医院。祖母年迈,又是小脚,母亲便扛起锄头去了野外。

湾前村后的野百合,已让父亲挖得没了踪迹。母亲便扩大采挖范围,穿田过畈,翻山越岭,钻刺丛,攀崖壁,满地寻找。虽竭尽全力,但一天下来也才挖了一点点,有时还会空手而归。

正当母亲为挖不到野百合而犯愁时,生产队长找上门来。他对母亲说:“你一个年轻媳妇,好脚好手的,怎么整天游神摆荡,不去生产队里干活?再说了,你家的男劳力现在都不能下地,你不出工,你家的工分就没有了,这样下去你一家子不是更要饿肚子吗?”

家里没有男人,女人就会失去底气。母亲虽有一千个理由,但在队长面前,一句也没说。

第二天,她出工了。

那时在生产队里劳动,全由队长排工。开始几天,队长让母亲独自一人去老屋后山望南坡下的山凹给苕种地锄草。

乡下人种红苕,是头年把新鲜的红苕放入地窖,封泥留孔,待次年三月春暖花开后,打开洞口取出苕种栽入地中,待其新芽长藤铺满地后,挑个雨天,将那苕藤剪成小段,插入整好的山地之中。

此时地里的苕种已经放藤。母亲一面小心翼翼地除草松土,一面想着心思。这是山脚下的一块地,四面环山,寥无人迹。锄着锄着,母亲的心就跳起来。

母亲心跳,并不是害怕。大白天的,她怕个啥呐。为挖野百合,她独自一人翻山越岭,不知去过多少孤山野凹。为了嗷嗷待哺的娃娃,原本胆小的母亲已把想象中的孤魂野鬼抛到九宵云外了。

母亲心跳,是因脚下的苕种。饥荒年月,人们常把上年留下的种子当作充饥之物,全然不顾那些东西发芽后所产生的毒素。母亲身在地里,心却牵挂家里的娃儿。

她想挖出苕种,偷带回家。她相信苕种能够替代越来越稀少的野百合。几次动念,又都打消了念头。

母亲知道我父亲是劳动模范,出席过全县群英会,上过主席台,戴过大红花;母亲知道我祖父为人坦荡光明磊落,年轻时领着一帮穷兄弟走南闯北声名远播,是名满河西的“侠义大哥”;她知道我祖母年轻时在江西米粉作坊做苦工,几次饿得晕倒,宁可饿死,也不偷食……

荣誉的光环罩着母亲为之骄傲的家庭,温暖着母亲年轻的心。也正是这种光芒的照耀和吸引,母亲才成了那个年代的“爱情天使”,才“门当户对”地嫁入高家,与我的劳模父亲结为夫妻。

一连数日,母亲都忍受着内心的痛苦煎熬。

十多天后,生产队长重新排工,让母亲跟着生产队里的几个女人去田里插秧。因我父亲重伤,且在医院里仍然处于昏迷状态,生死未卜,队里的女人们便对母亲多了几分关注和同情。下到田里,便七嘴八舌地说开了。“菊儿啊,你丈夫这回就是不死,往后恐怕也做不了重活,你这辈子要受苦了。”“你娃儿才几个月,你又没有奶水,怎么活呀?”“这方圆十多里地的野百合都绝迹了,喂娃儿还得想别的法子……”母亲原本心急如焚,听了这些,眼泪就簌簌地往下掉。

也许是出于同情,中午收工时,有个年轻媳妇凑近母亲,指了指不远处的一块苕种地说:“你傻啊,养娃儿不能光靠野百合!呶,扒个苕种带回家去,只是避着点儿!”

母亲望着那片苕种地,心又咚咚地跳起来。

此时此刻,她的劳模丈夫,躺在医院里昏迷不醒。

此时此刻,她的未满周岁的婴儿,也因食物短缺命悬一线。

此时此刻,是苦守高家的清白荣誉,还是庇护幼子偷扒苕种?

母亲的世界满是泪水。

最终,是几个年轻媳妇的异常举动,让母亲选择了后者。

就在母亲呆呆地站在原地犹豫不决时,几个年轻女人像野猫子一样,溜到苕种地里。她们身手灵活,不一会儿就都扒出了苕种,揣入怀中悄然离去。

看着眼前发生的一切,母亲终于鼓起勇气,向苕种地走了过去。

命运在这一刻,发生了逆转。

母亲万万没有想到,有个人像猫一样蹲在山上的树林里,已经盯她很久了。

这个躲在暗处的人,正是催母亲出工的生产队长。

母亲当然更不会想到,生产队长催她出工是有不可告人的目的。

父亲受伤前,是队里的民兵队长。每逢农村收获季节,谷物上场,父亲总要领着队里的“基干民兵”夜里巡逻。父亲办事认真,为人正直,他当民兵队长时,队里的集体财产从未丢失,为此多次受到大队书记锦秀伯的表扬。父亲住院后,队里的女人便开始偷东西了,先是夜里小偷小摸,后来索性在大白天里成群结队地偷。她们所以如此大胆,是因生产队长的婆娘也在其中。生产队长明明知道,却碍于情面装聋作哑。就在几天前,有人把小队女人偷盗之事捅到大队,引起支书锦秀伯的雷霆震怒,生产队长被骂了个狗血喷头。那时国家经历过“三反”、“五反”和“反右”运动,许多事情弄不好就会上纲上线。锦秀伯甩着指头,点着生产队长的鼻子说:“你们队里女人偷盗,我看根子还在你这个队长身上,是你思想右倾!女人能有多大胆子?如果没有男人暗中撑腰,幕后指使,她们敢成群结队地去偷集体的东西?你要是不把盗贼给我查出来,你就是有意包庇,就是右派分子!”

大队书记的一番话,让生产队长心惊肉跳。回到家里,他就琢磨:是把几个女人全交出去,还是交出其中的一个?若是全交出去,事就大了,自己这个生产队长当不成事小,弄不好就整成右派了。看来只能交出一个。那,到底交出哪一个呢?生产队长转念一想,发现自己无论拱出哪个,都会牵扯到自己的婆娘。而只要牵出婆娘,他的“幕后指使”便被坐实,他就仍有可能被打成右派分子!

生产队长这样思前想后,便想到了我的母亲。我们一家与大队支书锦秀伯私交甚深。锦秀伯不仅对我父亲特别看重,也是我父母的媒人。生产队长料定,交出我母亲,既可保住他的名声,又可堵住支书的嘴。

生产队长与我父亲并无过节,平日里两家关系也算融洽。但他为了交差,也为了撇清自己,就变着法儿害人了。

这个改变了母亲一生命运的生产队长,虽是一介文盲,却是个极有心计的男人。他对我母亲满山遍野采挖野百合的事情了如旨指掌,料定母亲一旦不能继续上山采挖,必会为婴儿断粮忧心如焚,并料定母亲出工后必会去偷。

为此,他故意安排我母亲一人去山凹苕种地锄草。每天中午、下午收工之前,他像个幽灵一样潜入山林,盯着我母亲的一举一动。

常言说“捉贼拿赃”,这个理儿生产队长明白。可是蹲了十几天,他却未能抓到母亲的把柄。于是生产队长改变策略,挑几个女人与母亲一起编组,去偏僻的地方干活。这些娘们都家大口阔,缺衣少粮。前些日子,她们已经偷过几次队里的谷种,因未受到追究,胆儿便大起来,都敢大白天里去偷红苕种了。

这一天,生产队长朝思暮想的一幕终于出现了。

当我母亲从地扒出一个苕种,揣在怀里往家走时,生产队长像猎狗一样从树林中冲出,将我母亲一把逮住。

“你好大胆子,敢偷队里的苕种!”生产队长一声大喝。

母亲一惊,揣在怀里的苕种便落了下来。

生产队长一弯腰,得意地抓起“赃物”,举在手中说:“你晓得不,你偷了一个苕种,队里就有一块田地插不上红苕,就会抛荒长草,就会有人被活活饿死!”

母亲被气势汹汹的生产队长吓蒙了,呆呆地站在原地,一句话也说不出来。

生产队长将社员们召集起来,在小队稻场上开起了“批斗大会”。

他先是拿来一根麻绳,将我母亲结结实实地反绑起来,吊在树上;然后抓起一根麻绳,对着我母亲抽打。女人们见了都吓白了脸,有人转过身去不敢直视。

生产队长耍足了威风,便登上稻场中间立着的石磙,撸着手中的麻绳说:“前些日子,队里粮食被偷,就连发芽的种子都被偷了!大队书记说是我们小队女人干的,我还一直不敢相信。集体的粮食,还是种子,偷了就是犯法,是要坐牢的,女人哪有那大的胆子?大队书记说,是有人在后边撑腰,是有人暗中指使!他要我限期破案,交出盗贼,不然就要拿我是问!为了抓贼,我已经半个多月没有睡过囫囵觉了。今天真是老天有眼,让我捉住了这个贼,我终于破案了!”他突然话锋一转说,“我现在倒是要问问大家,这个偷了集体东西的女人,她家里的男人都在医院里头,哪又是谁替她撑腰的呢?哪又是谁暗中指使的呢?你们听着,这个事情,我还要一查到底!”

所有在场的人,都被生产队长最后一句话给镇住了。特别是那几个小偷小摸的女人,一个个都筛起糠来。打这以后很长一段时间,小队的偷盗风果然好了许多。

母亲的世界,在这一天发生了倾覆。

双手反绑,吊在树上,当众批斗,麻绳抽打……

这是继我父亲重伤昏迷生死难料之后,母亲遭遇的又一次地陷天塌。

而在此前,母亲的世界阳光灿烂。她年轻漂亮。她热情活泼。她天资聪慧。她勤劳善良。她是队里的种棉能手、插秧能手和割谷能手,是大家公认的好媳妇,是人见人夸的妇女模范。

而现在,她成了偷苕的贼,被绑,被吊,被斗,被打!

而这一切,都是为了她那嗷嗷待哺的娃儿。

为了我,母亲蒙受了她这一生无法忘却的屈辱。

批斗会后,母亲丧魂落魄地回了家。

她没有把自己的遭遇告诉我祖母。她悄无声息地洗了脸,悄无声息地换下并洗净衣裳,然后悄无声息地躺下。

祖母坐在灶门口烧火,为我熬煮米汤糊儿。她见母亲没像往常一样收工后抱着娃儿转悠,以为是病了,便到床前探视。母亲用被子蒙住头脸,在床上缩成一团。祖母见状,便着急起来:“菊儿,你是哪里不舒服?要不要去叫郎中?”母亲一听要找郎中,便说是做活太累,只想睡觉,不能带孩子。祖母信以为真,连声说:“那你好好休息,娃儿我带!”从这天起,我便由祖母带着入睡。

第二天,母亲又像往常一样出工了。她要把自己的屈辱埋在心底。她要以实际行动洗刷自己的耻辱。她要重新做人!

但是母亲很快发现,她已经“不是人”了。先前亲热的姐妹,见了她扭头走开。社员们原本笑着的脸,见了她便像冻僵了一般。没有人敢与母亲走近,没有人敢与母亲寒喧,甚至就连在田头地角单独与人相遇,也难听到一声问候。先前一个劳动小组的女人,也都要求分开。母亲无论走到哪里,都会感到身后有无数双鄙视的眼睛,都会听到叽叽喳喳的议论。

世态炎凉,凄风苦雨,母亲快要撑不住了。

就在这当口,更大的打击接踵而至。

大队书记锦秀伯听说生产队长捉到的“贼”是我母亲,不由分外震惊。他把我母亲叫到大队部,劈头盖脸就是一顿臭骂。“菊儿啊,你们队里女人做贼,我再怎么猜,也想不到是你啊!我真是瞎了眼了,还替你说媒,还想培养你做妇女主任,我是瞎眼了啊!”锦秀伯越说越激动,“你啊,是烂泥糊不上墙,你不配做高家的媳妇!”

母亲的世界再次摇晃。

锦秀伯的咆哮还在继续:“在这块地方,做贼这种丑事,赖皮懒汉做得,汉奸走狗做得,地主婆子做得,但你,是一千个一万个做不得的!因为你丈夫是劳动模范,你也是的!劳动模范做贼,这丢谁的脸啊?不是看在你丈夫还躺在医院里,我现在就关了你,送你去坐牢!”

母亲的世界再次崩塌。

十几年后母亲回忆说,大队书记那句“不配做高家媳妇”的话,像四九寒天当头泼出的一盆冰水,浇了她个透心寒,让她对生活彻底绝望。她不知道那一天自己是怎么从大队部里走回家的,也不知道自己如何渡过此后一段屈辱的时光。

在这之后,母亲变了。她木讷,冷漠,迟钝。有时,又会莫名其妙地紧张起来,高声喊叫,歇斯底里。

几个月后,父亲出院了。

回到家中,父亲发现我母亲,与往日判若两人。没有了曾经的活泼热情,没有了曾经的温柔体贴。尤其让我父亲诧异的是,母亲竟因一点鸡毛蒜皮的小事,一脚踹翻煎药的小火炉子。

在“踹火炉子”之后不久,母亲丢下襁褓中的我,与我重伤未愈的父亲离了婚,背井离乡,杳无音讯。

从此,母亲背负了终生骂名。

在这之后的若干年中,在我出生的那个名叫“八斗丘乡”的地方,人们都刻意回避我母亲的名字。若是哪家女人尤其是年轻媳妇做出诸如小偷小摸、打骂公婆之类的丑事,人们便会拿我母亲做反面教材,予以斥责和教训。

因为母亲的离去,尚在吃药养病的父亲,倍受村人的关注和同情。

我的劳模父亲,不仅是劳动的一把好手,还是大队宣传队的文艺骨干和宣传队长,是乡黄梅剧团的当家小生,受伤之前名扬乡里。离婚不久,死里逃生的父亲很快越过低谷,撞上好运。他成了县里的新闻人物,成了乡里的照顾对象,也成了当地姑娘小伙的心中偶像。说媒提亲的接踵而至,说客盈门。大队书记锦秀伯更是三天两头登门看望,并专程为我送来那个年月最为稀缺的牛奶和面粉。

留在我幼年记忆深处的,是湾前村后的一个个与父亲年龄相仿的女人。她们或把我搂在怀里,或把我高高举起。她们说得最多的一句话是:“这好的娃儿也舍得丢下,菊儿也太狠心了!”我渐渐明白,那个狠心抛下我的“菊儿”,就是我母亲。因此,母亲留给我的最初记忆,是个“狠心”的女人。

在此之后的很长一段时间里,包括我,包括我父亲,包括我祖父和祖母在内的很多人,都不知道我母亲抛夫别子的真相,都不知她几次跳塘寻死、几次喝药自尽,都不知道她长夜难眠、生不如死的悲痛。

母亲在娘家排行老三,上有两个哥哥,下有一个弟弟。外公外婆早年逝世。按乡下风俗,“嫁出去的姑娘泼出去的水”,离婚后回娘家住是不光彩的事情。母亲离婚后,在远离故乡的八里湖车水抗旱,在草包厂编织草包。在外漂泊的日子,母亲备受煎熬。她曾趁夜色返回故乡,躲在我家对面的山林里,默默地看着她曾寄予梦想的婆家灯火,默默地听着娃儿的啼哭……

其实母亲并不知道,她为离婚而蓄意制造的“踢火炉子”事件,从未让我父亲记恨。父亲一直盼着母亲回心转意。父亲相信,母亲是因他的意外受伤才心智大乱,才做出不可理喻的事情,终有一天会回来的。正是这种执着的期待,父亲拒绝了所有的上门提亲者,独身十八年,直到我参军第二年才在我二姨的撮合下再婚。

在我童年的记忆里,第一次见到母亲,是我吃罢早饭的时候。那年我已年满三岁,满地乱跑。

那天早饭后,我缠着爷爷带我去河里摇船,忽被一个女人抱了起来。我陌生地看着泪流满面的她,挣脱她的手,复又溜到祖父的怀里。

祖母听到说话声,移着小脚走出厨房。看到我母亲,就“菊儿菊儿”地叫起来,高兴得直抹眼泪。父亲和祖父,也都十分高兴。

祖母拍着我的头说:“毛奶儿,这是你姨,快叫姨,让姨抱抱!”

我们乡下称呼亲人,是“低半格儿”叫法,称母为姨,父为伯,祖母为嬤,祖父为爹。

母亲便蹲下身子,复又把我抱在怀里。她抱得紧,像是怕我重新挣脱了样的。我感觉她的身子在微微抖颤。

母亲这次来,是要带我去县城里照相。我一听说是去照相,便高兴得手舞足蹈。在湾里,我们一帮儿时的伙伴,都没去过县城,更没照过像。

那天,母亲带着我,在县城仅有的一家照相馆照了一张像。回来途中,还坐了一趟汽车。那是母亲的大哥,也是我舅舅所在的县汽车队的解放牌汽车,这天要去上乡拉货,我们是凑巧才坐上去的。

后来回想这件事时,我发觉自己的高兴,完全是因为去县城照相和坐了汽车。至于是谁带我去的并不重要。在我眼里,母亲就跟家里的一位远房亲戚差不多。

母亲把我送回家后就悄然离去,就像走了一个串门的亲戚,没有给我留下任何思念。当然,湾里的伙伴,从此再也不敢说我是从油菜沟里捡来的了。

我上蕲春一中那年,一天中午下课后,多年不见的母亲突然出现在我的面前。

一中在县城郊区的豁口畈区,离我的出生地八斗丘乡有十几里地。那时交通不便,山里人与畈区少有往来。母亲在这里落根,此前我一无所知。

其时母亲已经再婚,并且生有两个女儿,也就是我的大妹红儿和二妹瘦子。她的第二任丈夫姓彭,是大治钢厂工人。因大治钢厂在黄石,我按乡下风俗,尊称他为“黄石爷”。

黄石爷本是蕲春人,老家就在县城一中几里外的农村。他是抗美援朝老兵,在战争中头部负伤。也许是因为头部负伤的缘故,爷的脾气有些古怪。他特嗜酒。高兴了喝,郁闷了喝,几乎无酒不能用饭,并且常常喝醉,一醉就会失态,打人骂人。他曾几次酒后打我母亲,打得母亲无处躲藏,几欲投水自尽。当然这是后来我才听说的事情。有年正月我去舅舅家拜年,恰逢爷也去了。爷喝高了酒,在酒桌上与二舅赌狠抬杠。二舅一急,便当众揭了爷的短,抖出他打我母亲的诸多往事。由此,我第一次对母亲产生了怜惜和同情。

读高一时,母亲还是“半边户”,带着我的两个妹妹,在生产队里劳动。为了多挣些工分,她还放了一头牛。

母亲听说我在一中读书,心里十分高兴。她曾到学校找过几次,但不知道我的班级,几次无功而返。

母亲找我,是要了却一桩心愿。

那年月,农民吃“工分”,国家干部吃“粮票”,粮食都是限量供应,吃不饱肚子是常有的事。为了给我找粮,母亲偷苕种惨遭毒打,夫离子散,终生屈辱。如今,母亲是“公干家属”,生活自比纯农户要好一些。他早就想找个机会,给我一些补偿。如今我在一中读书,离她所在的生产队只有几里地,母亲为此很是高兴。

学生周六中午上完课后放假,周日下午返校,晚上自习。按照母亲约定,每周六中午放学后,我去她家吃住,周日用过晚饭后返校。但我对母亲的一片心意并不领情。此时的我,不再像儿时那样,因为去县城照了一次相,坐了一趟汽车,就兴高采烈的了。因为长期分离,我对母亲的陌生感愈发加重,越来越觉得她是一个“外人”。在校园里见到母亲,我一点儿欣喜的感觉也没有,有的只是意外。我甚至觉得母亲有点儿自作多情。在我的亲人系列中,祖母才是第一位的。事实上,每周六中午放学后,我都会在第一时间回到十几里外的家。每次回家,祖母都会端上一碗香喷喷的面条或是豆糕。

当然,我也没有一口回绝母亲的好意。我如实相告:若是周六不回去,祖母会以为我在路上出了什么事,会牵挂的。母亲一听觉得有理,还夸我想得周到。最后商量的结果是:每个星期天,去母亲家里吃晚饭。我之所以这样答应,并不是因为我很懂事,而是冲着母亲说要煨鸡汤才答应去的。在我看来,一碗鸡汤比母亲重要多了。我当时就是这么想的!

然而,去过几次之后,我就不想去了。母亲虽是“公干家属”,但是生活并不富裕,为我煨鸡汤也只是偶尔的事情。更多时候,吃的是粗茶淡饭,只是粮食稍稍充足一些而已。我是家中独子。祖母、祖父和父亲,宁可自己挨饿,也要让我吃得饱些。虽是饥荒年月,我却少有饿过肚皮。没有鸡汤美食,母亲在我心中的份量很快失去。有个星期天下午,我去母亲家里见堂屋无人,便立马返校。天将黑时,母亲气喘吁吁地找到学校,责备我说:“毛奶儿,你也不喊我一声就走了,我就在屋后河里洗菜呐!”寒风中,母亲的身影显得瘦弱和卑微。做为儿子,我不仅没有丝毫感动,却生出几许厌意,说话的语气也有些生硬。母亲原本就很敏感。她愣愣地站了一会儿,悄然离去。

一年后,母亲带着我的两个妹妹到黄石定居。爷是老工人,钢厂安排了家属房。母亲搬家前,没有到校告之,我也没有听到消息。只是几年之后收到母亲的一封来信,才知她去了江南。

收到母亲来信时,我已是“天涯海角”的一名解放军战士。

第一次看到母亲来信,我觉得有些新奇。她是怎么找到了这个地址?再看母亲的笔迹,那字虽然歪歪扭扭,却是一笔一划极少有错。我不由暗暗佩服。父亲说,母亲只读过二十多天扫盲夜校。湾里的叔伯婶娘,不少人读完高小连张请假条都写不了。

母亲说,是爷去我家里要来的寄信地址。她在信中说了三件事:一是要我寄张穿了军装的照片给她。她说十几年前带我去县城照的那张像,搬家时弄丢了。二是我探家时,去黄石看看三个妹妹。至此我才知道,母亲去黄石后又添一女。第三件事是,我退伍后将档案转到黄石,接爷的班,进公安当警察。他说爷有许多老战友是市局领导,有公安局长,有武装部长。母亲说,我退伍后的安置问题,爷拍了胸,爷的战友也拍了胸,这事一定能够办成。

我不知道与我天各一方的母亲,为什么对我的秉性了如指掌。那时,我确是对当“和平兵”有些厌意。而当公安干警,真枪实弹,抓捕罪犯,快意江湖,正合我意。

当兵第四年夏,我在探亲归队之前,去了一趟黄石,见到了一别七年的母亲。

我的到来,让母亲喜出望外。因我探家前给母亲写了信,这些日子她倍加想念,天天盼着我的出现。隔壁左右的大娘大妈们,都过来看热闹。一位大妈挥着手说:“你这伢儿啊,把你老娘都想疯了,她是天天念,连个生意都做不了了。一听说有解放军,就以为是你!”

“一听说有解放军,就以为是你!”这一句,让我砰然心动。我参军第二年与世长辞的祖母,也是这样思念我的。

归队不久,我便接二连三地收到母亲寄来的接收信函。母亲来信说,接收手续都办好了,我一退伍,便可去市局当刑警。

次年元月,我退伍了。我和母亲都没想到,这年国家政策有变,“接班”手续停办。爷找公安局、人武部的老战友说情,还带我去军区找首长说明情况,都无济于事。我的“警察梦”未能实现,母亲的“团圆梦”也化为泡影。

从黄石回来,我很沮丧。退伍之前,我去黄石当警察的事情已经传开,弄得村里的年轻人都很羡慕。那时在人们的心目中,进公安当警察是很荣耀的事情,无异于当兵提干。而我在部队,因为军训成绩突出,军事技术过硬,几次被舰队司令部和基地司令部“借用”,去广西、新疆等地执行任务并受嘉奖。又因爱好写作,有书画特长,我连任两届连部文书,成了小有名气的“军中秀才”。参军第四年,基地拟调我去司令部任宣传干事,只待老兵退伍之后宣布命令。而在这关头,我却拿着母亲寄来的接收函,打起了退伍报告……

没能当上警察的我,回乡后成了村小学的孩子王,在三尽讲台一站就是十二年。十二年间,我结婚生子,从“为人之孙”、“为人之子”,到“为人之婿”、“为人之夫”和“为人之父”,多了几重社会角色,对母亲往日看似反常的诸多行为,开始有了新的感悟。父亲也已再婚。贤慧能干的继母,渐渐模糊了在水一方的生母。

若不是我人生路上突然遇到一个坎,我这辈子与母亲也许将会渐行渐远。

九二年,我在有六千多人参加的全县“民转公”考试中,以数学考试全县第一、总分全县第二的成绩一举中榜。

那时农村基础教育是民办教师挑大梁,全县万余名教职工六成以上是民师。参加“县考”的,都是经过层层筛选的拔尖者,同时竞争二十六个“转正”指标。要想胜出,一要实力,二要运气。考试在七月下旬,正是酷热难当的日子。有人考前中暑,尚未提笔就猝然晕倒;有人考前失眠,走进考室精神恍惚;有人过度紧张,拿到试卷大汗淋漓,双目呆滞……

听说我被录取,全家人都很高兴。但当我接到录取通知书后,一家人又都傻了眼。

这年“民转公”,并不是直接招录公办教师。凡考取者须读两年师范,必须缴纳四千六百元学费,而且要在五天之内上缴。通知书上分明写着:遇期不缴学费的,一律视为自动放弃录取资格!

那时稻谷每担十七元。一年能卖二十担谷,算是“种粮大户”,收入也才三百多块。四千六百元,对于一个贫寒农家,无疑是个天文数字。

当时家里谷仓有十几担谷,猪圈里有一头猪,对面山上有两分地山药。谷是全家人的口粮,卖不得;猪儿只有七十多斤,山药也未成熟。但是除了这些,家里实在找不出可以变卖的东西了。

要筹这笔钱,只有去借。但是向谁借呢?家里的亲戚朋友,没有一家是富户,有的甚至比我家还穷。父亲不甘心,当天下午去找亲戚,结果空手而归。

晚上,一家人坐在堂屋里,看着这张通知书,一时没了主意。

父亲沉思良久,抬起头来看着我说:“明天去趟黄石吧,看看你姨有没有……”

看来只有这条路了。

次日一早,我到县城搭车,去黄石借钱。出发前,父亲嘱咐我说:“你跟姨说,我们借的钱,会一分一厘地还给她的。”我说:“这个当然,就怕姨也没有……”父亲说:“万一没有也不要紧,昨天晚上我想过了,仓里的谷能卖三四百,地里的山药能卖两百多,再把猪和牛卖了,至少能凑两千多。这空下的两千多,你给上边说说情,我们明年再还……”

我本想说“这是不可能的”,但话到嘴边又咽了回去。把谷卖了,一家人就得挨饿;把牛卖了,家里的“责任田”就无法耕种。父亲说这话时,悲怆的神情让我砰然心动。那一刻,我已作好准备:如果借不到钱,就不再教书,外出打工。

一路上,我的心情十分复杂。一方面寄希望于母亲,能圆我的师范梦;另一方面,又觉这样十分的不妥。此时的我,已从大队书记锦秀伯口中,得知了当年母亲“抛夫别子”的真相。

锦秀伯一向看好母亲的为人,并将其当作干部苗子培养。猛然听到母亲偷盗,不由分外恼火,一怒之下才恶语伤人。事后一想,便冷静下来,发觉此事有些蹊跷。于是明查暗访,个多月后查出真相。恃强凌弱的生产队长,原本是个胆小如鼠的男人。大队书记一拍桌子,他就蒙了。为了“坦白从宽”,他一把鼻涕一把泪,将他设计陷害我母亲的前后经过如实招来。锦秀伯气得七窍生烟,跺脚大叫,狠扇了生产队长几个耳光,并且撤了队长的职。我退伍这年,年逾六旬的锦秀伯还在大队书记任上。一天他到我家,面色凝重地对我说:“你黄石的姨你要看重些呐。她跟你父离婚是迫不得已,我有过错……”

而这一切,母亲一无所知。

我还知道,对此一无所知的母亲,一直生活在自责、内疚和悔恨之中。她觉得自己“罪孽深重”,是个“罪人”。她年复一年地忍受着对至亲骨肉的牵挂和思念,却又不得不忙于沉重的生计,与我隔江而居,天各一方。她之所以如此盼我退伍之后转入黄石,那是母爱使然。但是作为儿子,我不仅没有化解母亲心中的淤结,为她分担忧伤,反而一而再、再而三地冷待她、疏远她,甚至误解和伤害她。我的无知和任性,已让圣洁母爱蒙尘。

在我退伍几年后,母亲皈依佛门。但为生计,继续做着街头小贩,白天守摊,晚上念经。对她而言,一勺一匙皆心血,一分一厘都是汗。

然而,当我来到母亲面前,惴惴不安地道明来意,母亲开心地笑了。她说,再怎么困难,也不能丢掉“转正”指标。因为家里没有存款,她到邻居金妈家里“报喜”。听说是借学费,金妈没说二话,当即取出存折。母亲要打借条,金妈笑道:“老李啊,都十几年的老邻居了,我还怕你赖账不成?”

因有母亲相助,我终于越过了人生路上的一道坎。

我所在的“民师班”是半工半读,每年在校住读四个多月,其余时间放假。母亲得知这一情况,便要我假期来黄石住,让爷在厂里给我找份临时工。为了尽快还清债务,也让母亲在邻里之间不失信用,我正为找不到勤工俭学的门路发愁。母亲的提议,正好解了我的燃眉之急。那两年间,只要学校放假,我就赶到大治钢厂做工,既挣了一笔宝贵的学费,也增长了一段难忘的阅历。只是为了我,母亲受累了。那段日子,她晚睡早起,为我洗衣做饭,精心调理我的生活。毕业前夕,我在母亲及众位亲友的帮助下,终于还清了全部债务。

师范毕业后,我成了“公办教师”,先是分配到一所中学任教,尚未报到,又被调到县函授站,一年后又调到县教育局。

因为工作繁忙,我少有时间去看母亲。一年中,只在年关过江探母,也是来去匆匆。

一晃又过七年。

九九年古历八月下旬的一天,我突然接到黄石爷打来的电话。爷焦急地说:“你姨迷了路,找不到你的家……”我在县城的家,是单位的集资房,母亲从未来过。我急问:“姨在哪里啊?”爷说:“她到漕河了,想来看看你,现在一个十字路口……”这两年母亲潜心佛事,极少外出,怎么大老远的找到这里来了?我来不及多想,便与妻子分头去找。

临近晌午,妻子高兴地打来电话,说母亲找到了,已经到了家。我便急忙赶回家中。

母亲坐在小客厅里。她身着蓝布长衫,脚穿布鞋,头发飘忽,面容有些憔悴。见了我,母亲笑了。我第一次发现母亲是那样的亲切和慈祥。

母亲已有多年没有回故乡了。许是因为上了年纪,母亲的思乡情绪日渐加重。中秋节前,就唠叨着要回老家看看。因为偏头痛的老毛病又犯了,加之感冒咳嗽,就一直挨到现在。爷说:“月饼搁久了会变质的,还是我送过去吧?”中秋节前,母亲备了几盒中秋月饼,原想中秋一过就带过江来,因病搁置十余天了。母亲向来节俭,听爷这样一说,次日一早便搭轮渡,转班车,硬是撑着病弱的身体找了过来。

那时,我完全没有意识到母亲在人世间的日子已经不多了。我也没有想过她对儿子思念已经到了何种程度。得知她感冒咳嗽,我竟责备她说:“您看看,为送几盒月饼,感冒了不去治疗,大老远的跑来跑去值得吗?”

母亲没有因为我的无知而生气,只是宽容地笑了笑。她掏出二十多块钱要给她的小孙子买东西吃,被我劝住。其时,大妹二妹已经出嫁,三妹尚未成家,一家人的生活开支,全靠爷的工资维持。

因为母亲吃素,妻子去附近超市购置了锅碗瓢盆等厨具和新鲜素菜。下午,妻子又带母亲到附近诊所看病。医生诊断后说,母亲血压偏高,并有气管炎,先给母亲输了两瓶点滴,准备次日接着治疗。

母亲输了液,感冒症状明显减轻,头也不晕了。晚上,我和妻儿陪母亲高高兴兴地吃了一个“团圆饭”,圆了母亲的一个心愿。

当时我的住所,也跟母亲在黄石的住所一样只有五十多个平米,人均住房面积不足七个平方。看着拥挤的住房,母亲有些遗憾。她说如果住房再宽敞些,真想在这里住下。我对母亲说:“等到以后我买了大房子,一定把您接过来!” 又劝母亲说,“您好不容易来一趟,就多住一些日子。”母亲点头应允。晚上,本想陪母亲多坐会儿,却因母亲身体不适,便早早服侍她就寝。

次日一早,我和妻子悄悄起床准备早餐,却见母亲在房里盘腿打坐。这是母亲皈依佛门后形成的习惯。为不打搅母亲,我和妻子轻手轻脚,生怕弄出了响声。

因怕上班迟到,我未等母亲念完佛经,便先吃了早饭,匆匆上班而去。却不曾想我这一去,竟留下终生遗憾。

中午下班回来不见母亲。妻说我上班不久,黄石爷打来电话,说邻居金妈要母亲赶回去参加庙会。母亲原本答应去诊所输液,接到电话,便执意要赶回黄石。妻子不好违拗,只得将母亲送到长途客运站搭车……

恍惚间,我生出一种孤独感。

那是一个蹒跚学步的娃娃,突然与母亲走失的感觉。

在此之后十多天里,我一直有种莫名其妙的不安。

一天夜里,我坐在小客厅里,看着母亲十几天前坐过的地方发愣。我提起话筒,给母亲打一个电话。电话拨通了,听到的却是爷的声音。我顾不上寒暄,开口便问:“爷啊,我姨呢?”爷说:“你姨躺着了。”我知道,母亲一向睡得很晚,便问:“怎么这早就躺下了?”爷说:“你姨摔了一跤。”我急问是什么时候摔的,摔得怎么样,爷说是上午。我对爷说:“既是摔着了,还是要赶快送到医院治疗啊!”爷说:“好吧,明天送到院里看看。”

听爷话语不急,我以为母亲只是走路不小心摔了一下而已,并没有往坏处多想,却未料到几天之后,突然接到母亲病危通知。我和妻子慌忙赶到黄石医院,发现母亲已重度昏迷,命悬一线。

至此才知,母亲摔倒后发生轻微脑中风,如及时送医院治疗,原本没有生命危险。但母亲和爷都未经历此事,导致病情延误。我打电话的这天晚上,凌晨三点前母亲还处于清醒状态,但有不祥预感。她对爷说:“如果我去了,把我骨灰撒到长江……”爷还责怪她想得太多。不一刻,母亲的病情急转直下,送到医院时,已昏迷,医院当天就发出病危通知。在深圳打工的三妹闻讯大惊,急忙乘机赶回。她扑到母亲病床前千呼万唤,母亲没有任何反应……

看到母亲昏迷在病塌之上,我几乎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就在十几天前,母亲还好好的坐在我家里,还嘱咐我诚心向佛,善待弱者,饶恕所有曾经伤害过自己的人们并劝其改恶从善……那一刻,我的脑海一片空白。

妹妹们对着母亲的耳朵呼喊:“乡下哥哥来了,乡下哥哥来了!”

我轻轻地叫了一声:“姨……”

对外界声音连续三天没有任何反应的母亲,突然出现了剧烈抖动,眼角流了泪水,喉咙里发出了悲痛的咕噜声。她吃力地扬起了那只没有插入针头的瘦骨嶙峋的手。

这一幕,让所有在场的人都很吃惊。

这一幕,更让我刻骨铭心,终生难忘。

我紧紧握住母亲在空中晃动的手,一时百感交集。多少往事,涌上心头。

这一刻,我才知道,什么叫“母子连心”……

几天后,母亲逝世。

我抱着母亲的骨灰,在妹妹们的相伴下,来到长江边上。

望着浩瀚的长江,我忍了多时的泪水,不禁夺眶而出。

我们租了艘小船,驶向江心。

解开红布包,母亲的骨灰洁白如玉。

我们一把把,一把把,将母亲的骨灰洒向长江。

这一年,母亲六十五岁。

在此之后的十多年间,每年清明,我的思绪都会飘向浩瀚的长江。在那滚滚的波涛里,我有恩重如山的娘。

母亲的逝世,成为我心中无法言说的痛。十多年间,我害怕提及母亲,却又常常梦到母亲。在梦乡,母亲还是当年的模样,身着蓝布长衫,还是那么亲切和慈祥。每次梦醒,泪水湿透了枕巾。

母亲啊,为儿曾经的无知,为您曾经的不幸,我一次次揖拜苍天,跪叩长江。您在天上,像月亮一样皎洁;您在水中,像岁月一样流淌。

母亲,如果有来生,我还是您儿子。

我们母子,永不分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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综合来源:《延河•下半月》

监制/ 森林    编辑/李威

荐稿、投稿邮箱/cnqichun@163.com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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