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们是被一套一套的语汇圈养着
点 击 上 方 蓝 色 Story 字 样 ， 即可 订 阅 。
我们不仅运用语言来思考，
而且会沿着语言的方向思考。
一、语 文 词 汇
我一直很感谢教我现代文学史的教授。他通过一学期的课程，就将根植在我头脑里的“语文”弄得七零八碎。
事情是这样子的。我大概从小学高年级开始，一直到初中高中，语文学习有些过于认真了。所以我非常善于总结中心思想，了解主要内容，把握段落大意；我非常喜欢句子的排比，段落的起承，词汇的妙用——这些东西构成了我对文学文本的全部“思考”。
突然有一天，它无效了。当教授点名让你起来回答问题时，你需要把文本的故事讲一遍，你需要说最喜欢故事你的哪个角色，你需要回答主角真正爱的是谁，你需要去设想身处其中你是否会做出和人物角色类似的选择……
于是，你非常熟悉的那套讨论作品的“语言系统”完全没有意义，必须回到故事情节和人物命运上来——你看，我还是不自觉地使用“故事情节”和“人物命运”这两个词。总而言之，一个全新的观看、阅读方式出现了，而原本这应该是“天生如此”的方式。
这个过程并没有上面这段文字写起来那么轻松。因为，你的头脑里正在发生一场地震，而你过去建设或者被建设的那些，全部倒塌了。对于头脑里发生的那些溃败，我势必是要去接受的。因为你很快就能发现，“天生如此”是更好的选择，一个文本被写作出来，是需要去抵达你的内心，与你产生深层交互的——它需要的是共鸣而不是肢解。
我想说的是，当“语文”被摧毁以后，事情并没有变得美好起来。在一片（过度建设的）水泥废墟上，是无法重新生长草木的。完成了我大学和文学有关的功课以后，我并没有成为一个热爱阅读虚构文学的人——我已经不知道如何让那些人和事走进内心，阅读能力已经失去，而且，我并没有将其恢复起来的能力。
我开始对过去产生了恨意。这种恨意被另外一篇文章迅速放大了。
网上流传一篇中美小学课堂讲授《灰姑娘》的文章[1]，内容和我刚才描述的如出一辙：
美国课堂的老师提问学生，如果你是后母你是否会对自己的孩子偏爱，故事里的水晶鞋为什么没有变回，如果你是灰姑娘的姐妹你会怎么面对嫁给王子的机会；
中国课堂的老师提问安徒生是哪国人，作品写于哪一年，请朗读第一段并指出其中的形容词……
你看，语文教学形成的这套刻板系统，就是这样一天一天，将我们头脑里那些自然的、美好的、人性的、更能抵达心灵的部分驱逐走了，填上了乏味的、刻意的、无意义的、纯粹记忆逻辑的结构。
所以，当有一天，我的文学教授，不让我讨论中心思想，不让我讨论文章主旨，我必须把附加在文本以上的这套乏味词汇完全抛弃——此时，我就完全不会面对文本了。
我本科结束以后基本就没有再阅读任何经典意义上的小说了。这是一个巨大的遗憾，甚至是一种羞耻。
二、网 络 词 汇
我之前写过一篇文章[2]，大意是说今天这个互联网主导的社会情境里，年轻人的文化成为了文化中鲜活、可观的主导力量，所以年轻人的词汇尤其是网络词汇，成了最重要的新词体系。因此，中年人不断在跟随这些词汇。
对于我这样一个互联网的深度卷入者来说，这些新词经常萦绕在我周围，而且我会尽快去学习、吸收，并且自然地将它用在我的日常沟通之中。我对此沾沾自喜，因为我很年轻，很懂得正在发生什么。
但是，最近情况有一些变化。我感到乏味，甚至厌恶。
我并不是一个不尊重语言发展规律和不理解互联网流行的人，一些网络的、年轻人的词汇，确实能够优化沟通、提升效率，能够更准确地表达这个时代的某些变化，所以能有更好的“到达”效果，这些词真心很赞。但是，更多地网络流行词汇，反映出来的是这个社会的荒芜，因为那些更凶猛的、更赤裸的、更嬉笑，更容易流行开来。它并没有那么好的“表达”或者“沟通”效率，而是情绪和宣泄的。此外，有些意蕴还算丰足的流行词，则因为快速的被滥用，变得面目全非。总之，一瞬间，全都醉了，全都够了。
当复杂多变的交流，全都变成一句醉了一句够了，一下子将有机会充足的意义，削减到尽可能的无。这并不是沟通效率的提升，这约等同于关上门，断掉路，搬走桥，撤走梯，并没有想要和你真心说一说。
此外，当你看到所有的招贴，所有的HTML5的炫酷页面，上面跑着一样的网络词汇，每个词汇都在大声喊“你看我多流行”，每个词汇都在喊“你看我多互联网”，不由得想发出“duang”的一声。这是最快的、最大的陈词滥调！而但凡陈词滥调，不管它以什么方式出现，都是羞耻的，让人厌恶的——并不会因为它是“网络版”就能逃出这种宿命。
于是，虽然我还是较快地接触、把握现在和将来出现那些流行词，但是我在应用它们的时候，突然变得十分小心起来——因为当你用它时，它已经成为陈词滥调，并不具有效率或者意味。
真心的，我害怕被那些词汇当成猎物。（尤其是，我们已经在被某些词汇圈养着。）
三、情 景 语 言
这个小标题是一个临时定义，它描述的是，你会根据交流的情景和对象，采用完全不同的语汇。
有一天我跟两三个做电影的人一起聊天。
你知道的，我很不擅长社交闲聊的。但是你不知道，人都是会为了社交和沟通去学习的，而大多数我们会去学习对方的议题、对方的语言，以揣摩和临摹的方式。我就是那种很认真观察、倾听和模仿的人。所以，我也会一些叫做“打哈哈”的聊天方法。更甚，在年轻的某段时间里，我对于“跟人说人话、跟鬼说鬼话”很是倾心，跟不同人说不同话仿佛就成了一个理所当然的事情。
不知道各位读者是如何。总之，上面那次聊天，我很开心和他们聊潜规则，打趣他们有的没的桃色事。聊完之后，坐在一旁的姐姐十分诧异地盯着我看，一副“原来你是这样的人啊”的表情。于是，我就被骂了。骂得很厉害，从此以后我就很注意这件事情。
我正在逐步改。改的原因不仅是被骂，而且又一次感到脊骨发凉，对这件事情有了不同的认知和理解。我认为成长过程中，我（和你们大家一样）被这个制度和文化里厚黑学部分教授得很差劲，所以等我觉悟以后，基本上一直在和这些东西做斗争。但是我持续这种“情景语言”的使用方式，却正好在这个圈套里。问题不是这是否一次有效交流的问题，而是这聊天中，我对于他人和我都缺乏最起码的尊重。
我在和一个我“揣摩”的对方聊天，这是对他人的“自我”缺乏尊重；而我在用一个临时的我和对方聊天，这是对个人的“自我”缺乏尊重。
这种既不尊重他人的自我，又不尊重自己的自我，为什么会发生呢？难道不正好是因为我们的体制和文化里就是不想要这个“自我”吗？在我们提倡的庸俗价值观里，当然是没有自我的，所以我们才会去学习“跟不同人说不同人话，跟不同鬼说不同鬼话”，并且赞赏那些对此游刃有余的人。
我其实是希望我是一个完整的状态。就像那天在一次发言里讲到的那样，人如果说能成长的话，就是在成长为一个更完整的，更不分裂，更一致的自我。
给姐姐磕头。
四、系 统 词 汇
我小时候写作文，不管记述文还是议论文，一般都会有“从我做起”，大多会作为结尾。长大以后，我对这句话充满了怀疑甚至痛恨。当然，我的痛恨列表非常长、非常长：
排在第一位的应该属“唉，中国的问题，主要是人多”，于是我们就结束了一切讨论，所有的问题都有了答案而且也不需要另一个答案，大家握手言和。
排在第二位的应该是“切，你看人家美国（国外），它不也有这个那个吗[3]”，此句一出，立刻占据了无比的上风，觉得自己就可以结束一切了，其实是做了个井中蛙。
另外，我很害怕辩证法这个东西，它直接告诉我们凡事有好有坏，然后偷偷地说了另外一句话：没必要分出好坏来了。
痛恨列表实在太长了。为什么呢？因为但凡一个强权社会，必须要给这个社会存在的合法性一个完整的解释，不管是天赋皇权、神龙转世、尊儒还是道佛，大抵都是如此。我们的解释系统过于夸张了，它直接在幼儿园开始，从小学到大学一路走来，以标准化严格管理可考试可绩效有学分有奖励的方式严整地进行。
在一套基本的解释之上，我们还需要不断有阶段性的解释，于是每个十年，就有一套完整的语汇，通过所有的电视台、报纸、宣讲体系，以各种标语的方式，走进课堂、走进工厂、走进企业、走进乡镇、走进社区，走进每一个角落。
我时常以为自己已经跳出来这套语汇以及它背后的东西，但又惊觉身在其中。所以，我也以此为由怀疑其他人。往深处说几句，就是语言很大程度上决定了我们的世界观和方法论，决定了我们的思维方式。无论如何不相信，但是我们熟悉这套语汇而且甚至使用它（即便是以反讽的方式），所以认为能够脱离语汇逃离那套价值，并不现实。你唯有重新放入一套完整的语汇，才有机会把那些挤走和替代，比如哲学，比如人的基本权利，比如……在你的头脑里没有重新建设起一套完整观念之前，我坚决不相信你没有身处其中。此外，这套语汇包含了一套思考问题的方法和一套似是而非的逻辑，在我们没有经历千百次锤炼重新学会思考的方法、逻辑以及讨论问题的方法之前，我认为阴影一直在那里。
貌似不宜讨论太多 ……
我是想说，我们是被这套语汇圈养着的。因为发现自己是染有各种污色而且破破烂烂的，所以，我非常小心的避开一些词汇，希望从那些圈套和牢笼里逃出来。
并未得逞，还在努力。
其实我是希望自己的言辞能够自由飞扬，充满趣味和意味。但通向它的道路深藏在无数巨大断裂之间，曲折弯绕。我只能小心翼翼地，先从严肃的、乏味的、紧张的部分开始。
本文资料引用：
[1] 中国小学课堂讲授《灰姑娘》http://ttt.ag/yuwen
[2] 关于网络流行词汇 无法从容的不年轻 http://zhanbin.org/blog/310.html
[3] 让我们从那套言论体系里拔出来吧
版权声明：本文不接受任何转载
其它：
认真写作公号，敬请转发、订阅。
开通评论/赞赏后第一篇文章，心怀期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