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诗歌与红歌——此时此地的隐蔽浩劫

zhanbin 游山打捕 2019-08-11

文革见证文学《一滴泪》的作者巫宁坤去世,重发此文悼念。


这是一篇几个月前动笔但搁置的读后感,赶在今天我将其仓促写完,以作特别日子的纪念。




《谁,在我呼喊时——20世纪的见证文学》

以下本文全部引用部分都来自此书


诗歌与红歌
——此时此地的隐蔽浩劫




权力的威胁,应该被每一个人时刻感觉到,又绝不能成为一个“话题”,不能让人拥有一个讨论它,调查它,判断它的空间。因而,科雷马的劳改犯们,对于“普通人”来说,既存在着,又不存在。而这种暧昧,沾染着所有其他的社会关系。这是一种由国家机器维持着的消失。对于它,社会只能缄口不语,用一种沉默甚至默契加以包裹。


看完《谁,在我呼喊时——20世纪的见证文学》时,有点儿不知如何描述阅读感受,它有很多细腻但也算宏大,它对我很触动但又保持距离,我只能在朋友圈里这么描述:“它十分强大地联结我零散的思考”。


过去的20世纪太宏大和波澜壮阔了,在世界大战、内部战争和集中营中,有太多的东西被湮灭和不见。继续上溯,十九世纪和更早,如果发生种族或者群体的灭绝,那么它可能真的不见诸于文字,消失在历史里,因为权力者掌握了语言的生成和流传;20世纪最大的不同是已经有了国际政治,已经进入现代文明,语言的流传非常快速,所以“屠杀”是被铭刻的。更有意义的是,在20世纪,在历史文本之外,还有大量的“见证文学”,以传记、诗歌甚至小说的形式,将个体经验和感受深刻铺陈开来,改变了一些议程,并参与到人类的潜意识结构中去。


所谓见证文学,指的是“那些亲身遭受过浩劫性历史事件的人,作为幸存者,以自己的经历为内核,写出的日记、回忆录、报告文学、自传体小说、诗歌等作品”。作者克洛德·穆沙对见证文学做了大量研究,20世纪的历史提供给了他充足的研究文本,以至于在这本书里集纳的近十篇文章,已经能够体现他对“见证文学”已经形成了一套分析框架,同时我们也能从这样的文学与分析中,看到权力,看到幸存者;看到“见证”以何种方式开始,何种方式经历,何种方式书写;看到人格和语言是如何被消泯、被保存和重新复苏。


我看到了作者隐藏在文学批评里的这个分析框架,这并不基于我的阅读能力,而是依赖于我的感同身受。这是一种很奇怪的感同身受,因为它要求你有经历某种“浩劫”。


以1949年为界限,我们有经历“浩劫”吗?文革是被官方承认过的“十年浩劫”——虽然现在我们讨论它并不被鼓励,偶尔不被允许。但我并没有经历。五三五被定义为“事件”,当时在广场上的很多人,永远在广场上,每一天都无法摆脱“此时此地”。但我也没有经历,除了参观共和国卫士展览以外。


我的感同身受,来自于一种长期的“此时此地”,和其他劫难具有同样结构同样方法,以隐藏的、庞大的、缓慢的、花枝招展的形态进行。


在我看来,文革没有被真正意义的被公开、反省、清算,人们没有为此承担责任。这意味着,它从来没有结束,而是以另外一种方式进行着。我的“感同身受”,恰好是在过去这些年里,时刻跟这潜在进行的劫难碰撞,被它阻挠、切割。在真正的文革纪实文学会成为禁书,且在每时都在删贴的“今天”,这种劫难其实更加现实和深沉——它通过教育系统,通过媒体宣传系统,隔绝文化、哲学、逻辑,拉远人们与真实的距离,削减人们思考、获取信息的能力;然后再将人丢入到无穷尽的以“钱”、“成功”为中心的功利现实里,重新组织了一个世界。


所以,我们的文学不可获得。


评论者克洛德·穆沙这么评述灾难文学的获得:


这个见证者,不仅遭受了浩劫带来的苦难和戕害,还要有相当大的承受力,能够从苦难和戕害中活过来,在浩劫之后书写浩劫;相当执着的记忆与思考的欲望,不是用忘怀痛苦来追求新生,而是毒蛇恶鬼一样纠缠于往事;相当成熟的写作技巧,能把被自己内化的浩劫诉诸笔端,使其变成一种存活于作品的文学经验。一言以蔽之,作为见证文学之见证者的我,必须足够我,才能在一场以消灭我为目的的浩劫中真正在场,才能在浩劫后处于也许无谓的坚贞,当着鲁镇中听故事的人,把那一种过往的在场讲述出来。而这一足够我的要求,大概是他们人生中最沉重的负担,甚至比浩劫本身所强加的肉体苦楚,还难以承受。


我们没有这样的作者。随想录显然不是,干校六记也不是,牛棚杂忆也不是,这些文本恰好是隐蔽的深沉的劫难的开始,写作者已经没有能力去执着、痛苦,而是想忘怀,想决裂,想交代以后快速逃开,以让自己不再痛苦,融入到同样的统治结构里面,且换得了被体制尊重的新身份。


新生活可以迎接,也没有什么可以迎接的,如果“我”消泯了的话。


那个“我”消失了、裂变了,或者更糟糕的,被填塞了。因为一代人在反省文革时,也被提供了一套话语模式——这套话语模式和文革的话语模式有同样的内在的结构,小心翼翼隐藏在那里。如果你选用了新的言语,如果你想试图在语言里放入“自我”,想让语言和叙述真实,那么就会成为《上海生死劫》或者《一滴泪》,被封禁在大众的后(新)文革状态之外。


朋友留言:“有的民族可以出现把困难消化成史诗的作家。有的民族就不行了。”


如今,我们对文革的论述,我们日常的语言,恰好有一段文字,可以夸张一点儿,成为我们的日常:


语言泥化了,变得软塌塌的。从这些嘴里再也说不出任何有条有理、坚强得足以留存的东西。只剩下一团软麻布,磨得越来越薄。句子互相跟随着说出来,又彼此矛盾,像一个个悲惨的嗝,一股词的胆汁。(……)话没有遮拦地说出来,那个家伙非把自己倒空不可。不到晚上,他绝不肯善罢甘休。地狱肯定就是这个样子吧,就是这样一个所有词语、所有表达都等同的地方,被一张醉汉的嘴呕吐出来。


其实就是绝望,因为我们的思维、语言,一直一如既往地被控制着。区别在于,我们以前拥有被允许的一千个词,今天我们被允许使用一万个词。超出了这个范畴,你还是会被删帖。


当我看到这样一段话是,不仅感伤泪下:


这些囚犯被所有人,甚至被他们自己忘记了。当他们的亲人不再惦念他们,当人对人最基本的支持不复存在,但他们对自己的顾念也随之消散乌有,诗却悄然来临,凝视着他们。它以一种简约的温柔,沿着这些被遗弃者的摸索的手,塑造出空气渐渐静止的曲线,让我们听到存在于“那里”的沉默,听到它的蜿蜒和变化。


只是我们的当下,没有诗歌,只有欢腾和红歌——拥有文革最深切记忆的那一代年轻人,现在在广场上跳舞唱红歌,红得耀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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