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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棉线”织成“布”,一共需要多少步? | 豫记

2016-05-06 王九云 豫记


王九云 | 文

“远看像座庙,近看像顶轿,脚踩莲花板,手拿莲花闹。”这是我小时候大人们常出的谜面,谜底么,不用猜——织布机。

农耕时代的织布机,在上世纪六七十年代的农村,几乎家家都有,有钱的是枣木机,没钱的是杂木机。枣木硬棒,经久耐用,放着稳当,是打织布机的首选。

没有枣木,就用槐木,椿木,桃木等杂乱木头,民间叫做有啥面蒸啥馍。打织布机是一门传统艺术,要打出一件上好的织布机,可不是一件容易的事,其工艺的复杂与技术的精湛,不是一般木匠能掌握的。周身数十个部件,需下料准确无误,连接严丝合缝,才能织出好布。




我记得真织布机的机身有两米多长,后边架着缠经线的盛(sheng,方言读仄声)子,盛子两头有六个半尺左右的插板,用一米多长的盛绊子绊住插板,才能固定盛子不乱转。

机身中间是前后两扇幀,用来穿经线。幀上挂机头,下连脚踏板,织布者两脚交替往下踩,两扇幀会一上一下,两层经线就随着幀交叉分合,经线通过幀前的杼张开,梭子顺着杼飞快地把纬线穿过去,手扶幀框使劲一拉,哐当一声磕紧,一梭梭织下来,密密匝匝连在一起,就成为厚实的老粗布。

布织到一寸多长,布边就会松散,卷边,这时,要用腹掌撑住。腹掌是一个寸多宽,比布面稍长一点的竹皮,两头各嵌半截钢丝,从布的下面撑住两边,使布面得到平展。

布织到一定长度,卷在卷布轴上,再用摇机别别紧。由寸到尺,由尺到丈,够一辖儿了用植物的汁液做个几号,这个记号叫做“木儿”。辖儿,是丈量布的长度单位,小辖丈二,大辖丈三,正好是床上用品的两倍长。




布卷太大了,卷布轴上卷不下了,就按辖儿裁下来。以前量布的米尺比通用米尺长三公分,那是留了缩水部分。

机身上还有一个不起眼但很重要的部件,叫机摽儿,也就是根鸡腿骨,两头圆,中间细,摽在幀上下连接的两根绳中间,起绷紧作用,如绷不紧,织出的布要走斜,打欠,严重影响布的质量。

枣木梭两头尖,中间粗,光滑温润,便于在交叉的纬线中穿行。梭槽里安放着缠着纬线的梭心,俗话叫“楼喔的”。




在我童年的记忆中,我是看着母亲穿梭织布长大的。那时还是大集体,母亲一日三晌拧着小脚去地里干活,回家后趁熬饭的当儿,赶紧上机扔机梭。

母亲坐在织布机上,脚踩踏板,母亲手里的梭子随着幀的上下跳动,飞快地在两层经线之间来回穿行,咔哒咔哒的织布声,像一首低沉哀怨的曲子,诉说着母亲的艰辛。

那时候农村还没用上电,照明都是用煤油灯。母亲把煤油灯拨亮,挂在东墙上,凭着娴熟的技术,织布到深夜,我一觉醒来,母亲还在织布机上机械地重复着几个动作。


我眯缝着睡眼,看着西墙上母亲的身影和织布机的影子叠加在一起,已挨着房梁,一动一动的,好像上演的皮影戏,觉得很好玩,但从没想到过,从旧时代走过来的母亲,拧着一双尖尖小脚,在农田里挥着镢头铁锨,侍田坝地,干了一天和男人同样重的农活,晚上还把自己禁锢在织布机上,这日子过得有多么艰辛!




我的母亲比一般女人都辛苦。因父亲外出做生意五六年没音信,家里七八口人的生活开支,都需要在织布机的咔哒声中生成。

母亲织好布,除了自家老小穿戴铺盖,还要扛着大布卷到离家三十多里的水冶镇上去卖,卖了钱养家糊口。如今我不敢想象母亲那双虎口长的小脚,是怎样挪回那往返七十多里路程的。

“咔哒哒,咔哒哒,天明织了两丈八。背到集上找买家,赚下银两白花花。籴下谷米黄蜡蜡,煮到锅里粘炸炸。公一碗,婆一碗,一群孩子各半碗,一锅稀饭都舀完,媳妇没喝干瞪眼。”小时候,每逢听到有人传唱这首民谣时,我就恨石子娘,因为她是个联吧嘴,看到什么就能联一段顺口溜,我猜想这首民谣一定是她编的,她编的就是我的母亲,她出我母亲的洋相,让我母亲出丑,我见到她就剜她两眼。




母亲心灵手巧,每年织的布都不重样,除了做被里的白布,还要织做卧单、被厅和衣服的花色布,有竖条纹的,大方格的,小方格的,五颜六色的。每种颜色的线得染多少,母亲算得既不短缺,又没剩余。

经常有邻居大嫂大婶找母亲帮忙算线。竖条纹的布用一种颜色的纬线,还好织;若是方格的,纬线就得用好多种颜色截开,织布时就得换梭,我记得母亲织被厅时,旁边放着六七把梭子,织几梭就换一下,一梭拿错了,花型就走了型,还得把织上去的线拆下来。

要说母亲织布辛苦,相比之下,经线上机前的准备工作有一火车。从一团雪白的棉花,到织成布,需要经过搓棉卷儿(方言:花骨卷儿)、纺线、拐线、染线、浆线、络线、经线、刷线、递幀,掇杼(往杼里穿线)等十几道繁琐的工序,一直到整匹布织完下机,需耗时大半年,因此有人说“织布是一项巨大的工程”,一点儿也不夸张。




为了棉线上机壮实,要浆线。有句民谣叫“浆线子,洗衣裳,看看谁家运气畅”。浆线最怕阴雨天,一旦上了浆的线干不透,就会发霉,织出的布不仅颜色发污,而且不壮实。因此一般浆线都选择春暖花开、春雨贵如油的日子。

浆线那天母亲一大早和好面,放进水盆,双手反复拿捏,把细腻的白浆捏出来,换几次水,直至留下一块面筋,再把面筋分成小块,拽长,缠绕成面筋疙瘩。浆线时用白浆浸透棉线,再及时晾晒,在不湿不干时把线一根根蹾散,不能让其粘连。因浆线是个赶时活,往往一家浆线,多人帮忙。

晾线的架子绑在向阳通风的空地,把浸好的棉线搭在上面,母亲和帮忙的嫂子站成一排,把小擀杖伸到线圈里,弓起腰身,由上到下猛蹾,发出嘭嘭的响声,蹾几下转一下线圈,便于棉线均匀散开。快干的时候,线圈会打袅,为拉直,她们单腿跪在线圈上打秋千,很清闲优雅的样子,我看得心里痒痒的,也跃跃欲试,但大人们总是赶我走,怕我把线子弄乱了。




村子里要是一天碰上几家浆线,可够热闹的,嘭嘭嘭,优美的旋律此起彼伏,随着唧唧咋咋的鸟鸣,像一曲豫剧快二八。

我小时候最喜欢母亲浆线,除了跑着看热闹,主要的就是能吃面筋解馋。我记得母亲每年春天浆完线,都把没用完的浆和捏出来的面筋疙瘩,做一锅香喷喷的面筋汤,那个香啊,真是没得说。

至今记得母亲那句话:“你这闺女真没出息,甭(bing)把鼻子喝豁了!”以致现在我买菜时,看到卖面筋的就走不动了,特别是那种缠绕在一起的面筋疙瘩,看着特别亲切。

经线排场也很大,也要选择无风无雨的天气。经线时要找一个够一辖儿布长度的大院子,两头楔上木橛,一边栽上经杆儿,然后把络子按照花型的颜色一字排开,放在经杆儿下。




经杆儿上面拴了好多塑料圈儿,将络子上的线头依次穿进圈内,母亲扯着线,噔噔噔,走到这头,把线一根一根抄个交,递给挂橛的人,再走向另一头,往往返返,始终重复着这些动作,十来辖布,从早晨到中午,四五个小时才能经完,也就是说,母亲需要走几十里路,而且要一鼓作气,争分夺秒的走到头,如果突然起风或下雨,把没经完的线打湿了,或刮乱了,那可不是一般的麻烦。

递幀是两个人的活,掇杼是一个人,这些活儿虽然不太累,不用赶时间,却是个细活,必须平心静气,心无旁骛,一根线都不能错,否则,全盘皆输。




经线上机后,就可抽闲时织布,母亲常说,安到机上就不怕了,织布是擎整儿活。就在我家那架老织布机上,母亲织出了全家人夏天的单,冬天的棉,以及生活中的零用钱,织出了全家人的体面和温暖。

母亲去世二十多年,那张被母亲磨得锃亮的织布机也不知去向,但我还珍藏着两条带着母亲体温的被厅,我舍不得铺,舍不得盖,就让她静静地躺在我的柜子里,每当念及母亲,就拿出来贴在我的脸上,任凭泪如雨下。


(图片来源于网络)



作者简介
王九云,安阳人,教师,文学爱好者,喜欢乡土文学,文章散见于多家报刊,散文《萤火微光亮童年》曾获得2015《中华情》全国诗歌散文联赛金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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