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悦读 | “我不希望学生上课睡觉,但我捍卫他们睡觉的权利”
今天推送的两篇文章,是华东理工大学青年教师路明写的两位老师:一位是大学里的物理老师,一位是镇上的小学老师。
两位老师都是爱学生的,但是选择的爱的方式却那么不一样,结果当然也就不一样……
被问起缘何选择研究量子,许先生笑言,当年他在南开读研究生时,学校组织批判“资产阶级学术理论”,分配给许先生的任务是批判狄拉克的量子学说。乱世中,这却是一个可以静心读书的难得机会。许先生借“批判”之名,系统钻研了狄拉克的理论,大为叹服,从此与量子结缘,始终不渝。
1970年,“东方红”卫星上天时,先生正下放甘肃农村劳动。身边没有任何资料,硬是从牛顿定律出发,推导出整个力学体系,进而计算出“东方红”的轨道参数。与官方公布的数据比较,几乎丝毫不差。先生说,当时那种喜悦之情,溢于言表;回头想,多少岁月蹉跎,情何以堪。
给我们上课那个学期,正值“本科教学评估团”前来视察,学校极为重视。系里召开大会,反复教导我们,万一遇上专家私访,该如何作答。此外,为展示我校学子积极向上的精神面貌,各宿舍摊派一人,每天早上六点钟去体育馆打乒乓。
教务处也不闲着,派出人手在各教学楼蹲守,专抓那些迟到、早退等“学风不正”的学生。抓到就记过,取消奖学金及保研资格。
一时间人心惶惶。
那天上午,许先生正上着课,一位教务处的领导,突然冲进教室,揪住一位正趴着睡觉的学生,要记他的名。
我听见许先生的声音——请你出去。
领导愣了。这不,我给你整顿课堂纪律呢。
那么,请你尊重我的课堂。许先生顿了顿,一个字一个字地说,我不希望学生上课睡觉,但我捍卫他们睡觉的权利。
现在,请你出去。
领导脸憋得通红,犹豫了一下,怏怏走了。掌声雷鸣,经久不息。
今天想起这段话,依然抑制不住的热泪。
没错,我就是那个上课睡觉的学生。从那天起,我没在许先生的课上开过一分钟小差。期末成绩98,是我四年本科的最高分。
我们是许先生教的最后一届本科生。一年后,我直升本校研究生,后来又读了博,成为一名高校教师。在我的课上,我坚持不点名。我对每一届学生说着许先生的话——我不希望你们翘课,但我捍卫你们翘课的权利。
2007年4月29日,许先生因病去世。按先生遗愿,丧事从简,谢绝吊唁。噩耗传来,好多老师学生都哭了。
记得有一节课,讲到电子轨道的角动量,先生仿佛在无意中谈及生死——
“一个人的死,对宇宙而言,真的不算什么。总质量守恒,总能量守恒,角动量守恒。生命不过是一个熵减到熵增的过程。始于尘土,终于尘土。”
在键盘上胡乱敲打,打出一首情诗;随意洗牌,洗出一手同花顺。生命是偶然。遇见另一个生命,是偶然中的偶然。
同花顺瞬间被打乱,情诗转眼成了墓志铭。生命的消解,如潮生潮灭,是最自然不过的事情,不该有太多悲伤。然而司马春衫,吾不能学太上之忘情。
我不知道,一个生命对于另一个生命,究竟意味着什么。一个粒子轰击了另一个粒子,一个波经过了另一个波,抑或是一个量子态纠缠着另一个量子态?我只知道,有过那一个时刻,一个人、一句话击中了我,照亮了我,改变了我的人生。
永远怀念您。许先生。
那时我在小镇念书,读小学四年级。班主任是落户在镇上的上海女知青,教数学,四十岁不到。她脾气不太好,经常骂学生,骂得不解气的时候,便举起手掌或教鞭,劈头盖脑一顿打。班上的小孩子,谁都吃过她的“生活”,谁都会说两句上海话,“侬哪能噶戆额啦!”“侬只黄鱼脑子!”
彼时,在小镇家长的意识中,把孩子交给学校,就是任凭处置的。小孩子嘛,不打不成器。家长们甚至可能觉得,老师骂得越凶,打得越狠,越是说明负责任。
好几次,我看见戴着安全帽的男人,小腿沾着泥巴的女人,恭恭敬敬地立在办公室门口:老师,我家小畜生不争气,随便打,打死不要紧。
那天,班上的教鞭坏了,几乎折成两截。班主任问大家,谁家里有竹子,可不可以帮老师做一根新教鞭。
一只小手怯生生地举起来,老师,我可以。
举手的是隔壁桌的晓玲。
晓玲小小的个子,两根稀疏的黄辫子,一副营养不良的模样。她的脑子仿佛对于解方程之类不太好使,考试总是后几名,挨打挨骂是家常便饭。
第二天清早,讲台上放了一根教鞭。拇指粗细,圆润均匀,竹节被细心地磨过,一端钻了孔,挂了彩色穗子,穗子是晓玲自己编的。晓玲骄傲地说,她寻遍了爷爷家的竹林,才选定这根。新锯下的竹子得在火上烘烤脱水,才能坚固耐用。
班主任大大夸奖了晓玲,赞扬她的心灵手巧和集体主义精神。晓玲低下头,两只手绞在一起,似乎憋着笑。印象中,这是她第一次当众受表扬。
下午的数学课上,风云突变,晓玲连着答错了好几个问题,班主任杀气腾腾地冲到她身边,扬起手,“啪”的一声,教鞭重重地砸在她的头上。
我听到有人吃吃地笑,那教鞭,是晓玲亲手做的。
啪,啪啪!
侬哪能噶戆额啦!
我们都哄笑起来。晓玲涨红了脸,强忍着泪,一声不吭。
下课了,她趴在课桌上,一直到放学都没抬起来。
第二天晓玲没来上课,第三天也没来。第四天下午,随着一声男人的怒喝,晓玲被她的父亲拖到了办公室,依稀听到几句“叫你逃课”、“小小年纪不学好”,夹着晓玲低低的哭声。
晓玲抱着书包回到了自己的座位,满面泪痕。她更沉默了。以前她喜欢唱歌,经常参加学校的晚会或歌唱比赛,那天以后再也没听她唱过。
勉强读到初二,晓玲退学了。她父亲把她领回了家。听说她进了工厂,又早早结婚,再以后,就没了她的消息。
不知怎么的,我常常会想起她,想起她憋住的笑,忍住的泪,沉默倔强的身影,还有离开校园时回头那一瞥。
我无意责怪我的班主任,她是一位非常尽职的老师。我们班的数学成绩年年全校第一,她还用微薄的薪水,接济几个交不起学费的孩子。有时我觉得,她就像那句雷锋语录那样,时而春天般温暖,时而寒冬般冷酷无情。有一次作文题目是“____像妈妈一样”,几乎所有的同学都写了她,属于我们那个时代的、严厉暴躁的妈妈。
又过了很多年,听说她被投诉了,家长告到教育局。她因此失去了上课的资格,被安排去看图书馆,后来又被打发去食堂。有一次回小镇,我在小巷子里遇见过她,五十几岁便满头白发,步履蹒跚。
无可置疑,她是爱学生的,用她的方式。爱有多深,恨就有多深。
可是对一个孩子而言,童年只有一次。伤害就是伤害,无论是以爱的名义,以恨的名义,还以因爱生恨的名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