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国第一个选择安乐死的人：台湾傅达仁

上周，台湾知名体育主播傅达仁在瑞士安乐死的影像曝光，这段两分多钟的影像，令人唏嘘不已。

视频中，面对即将来临的死亡，傅达仁非常平静，和家人开心道别。然后，一名工作人员给他讲解喝药的细节，提醒他喝下去后要大口吐气，傅达仁认真听完，还做了一次模拟练习，然后他对着镜头说： so long，再见。

他分几口喝下了工作人员递给他的药，旁边的家人一起唱歌，儿子在旁边泣不成声，说，“爸爸我们爱你，好，不痛了”。

视频中的傅达仁声音洪亮，虽有病容，但看起来精神还相当好。也正因为如此，这段安乐死的视频，分外让人心碎。

傅达仁的身世坎坷，一生充满了传奇。

1933年，傅达仁出生在山东，刚一落地，母亲就因为难产去世。傅达仁五岁时，父亲傅忠贵在抗战中为国捐躯，他成了一名孤儿。1941年，傅达仁随傅家人回到山东济南，在战乱中开始上学。为了上学方便，他曾寄居在傅家朋友开设的旅馆里，小小年纪，就体会到人世冷暖。

抗战胜利后，他考上国民政府专门为烈士遗属开办的中学，去南京上学。但很快内战的战火烧到南京，他所在学校的师生，在枪声中撤离。从杭州一路到广州，再到广东的乡下，大半年后，踏上了台湾的土地。

傅达仁上小学时，就比较喜欢篮球。到了台湾，傅达仁的篮球水平日渐精进，身体也长到180公分。考上大学后，他代表学校参加联赛，获得全台冠军，不久，他进入“国家队”，成为一名职业篮球运动员。

退役后，傅达仁考入台视，成为一名电视记者，开始了他一生的电视生涯。

由于有运动员的经历，傅达仁擅长篮球转播，他的转播风趣幽默，很有个人风格。1970年代，台湾棒球运动兴起，傅达仁又开始转播棒球比赛。他在现场转播中，创立了许多个人语言，在台湾，他很快成为家喻户晓的人物。有人说他是台湾的宋世雄，他和宋世雄在台湾和大陆的各自的名气差不多，但解说风格完全不同。傅达仁的解说更随性，也更有个性。

台湾当年只有两三家电视台，记者的数量也比较少，傅达仁不光报道体育，还同时做社会新闻。上世纪八十年代，台湾正经历经济起飞时的环境污染困扰，民众怨声载道。傅达仁曾经用一个月时间，调查松山空气污染问题，最终找到污染源。节目播出后，傅达仁成为舆论英雄，为此获得金钟奖的采访奖。

傅达仁一生有几段婚姻，1960年，他和第一位妻子结婚，第二年生下女儿。女儿四岁时，妻子去叙利亚援助医疗，三年后，又申请去美国工作，两个人感情逐渐疏远，不久后离婚。

1969年，傅达仁在工作中认识美女记者郑正珏，此时，郑已经为人妻，并生有一名女儿。她的女儿名叫雷倩，是台湾很有名的政治人物，当过国民党籍的立法委员。郑的丈夫是一名海军将领，闻之傅达仁给自己戴了绿帽子，要拿枪崩了他。正好此时马来西亚邀请他去做篮球教练，他避走他乡，但之后郑正珏还是和自己丈夫离婚，一年后，傅达仁回到台湾，两个人恋情公开，四年后两人结婚。

1989年，五十多岁的傅达仁遇到小自己27岁的陈秋萍，两人陷入恋情，不久，17岁的陈秋萍为傅达仁生下一子。傅达仁的妻子郑正珏将陈秋萍母子接回家中居住，直到傅达仁离世。傅达仁说他一生有2.5段婚姻，这0.5段，指的就是和陈秋萍的最后一段感情。在曝光的傅达仁那段安乐死的影像里，镜头的右边是傅达仁的妻子郑正珏，左边是他的儿子傅俊豪，傅俊豪旁边的女性，就是傅俊豪的妈妈陈秋萍。

陪伴傅达仁安乐死的亲人，左起：陈秋萍、傅俊豪、傅达仁、郑正珏

傅达仁1999年退休，但退休后依然活跃在屏幕上，演过电视剧，做过主持人，也是各大节目的常驻嘉宾。2014年1月，傅达仁经过寻访发现，他父亲傅忠贵的骨灰，一直供奉在台湾的元山忠烈祠，傅达仁带家人第一次去祭拜自己的父亲。之后，傅达仁开始着手写回忆录。

2016年，傅达仁被诊断出胆管阻塞，需要动手术往胆管里放支架。之后傅达仁身体每况愈下，体重迅速下降。也就是在这个时期，傅达仁萌生了安乐死的想法，并呼吁台湾能够开放安乐死立法。

2016年12月27号，傅达仁的回忆录出版，他将新书发表会改成了生前追思会，邀请上百名自己的亲朋好友，来和自己生前话别。追思会上，他的朋友轮流上去发言，讲述和傅达仁交往的点点滴滴，台湾歌手李恕权现场演唱“当你老了”，歌声中，傅达仁的朋友，田径运动员纪政，当成洒泪。

傅达仁的生前追思会

2017年年中，傅达仁被诊断出患有胰腺癌，胰腺癌被称为癌症中的癌症，患者在终末期疼痛异常，痛苦万分。这之后，傅达仁寻求安乐死的想法愈发坚定。但在台湾，安乐死本身并不合法，傅达仁不断接受采访，给政府和立法部门上书陈情，希望能开放有限的安乐死，让自己心随所愿。但在台湾，有关安乐死的问题充满争议，医护届普遍反对。

傅的家人最开始认为傅达仁就是说说而已，每次傅达仁和家人讨论安乐死的话题，家人也都回避。但随着傅达仁身体状况的恶化，傅家人也逐渐不忍看到他饱受疼痛折磨。

据李恕权介绍，傅达仁最初希望通过他在美国进行安乐死，但美国安乐死的程序非常复杂，需要用一个多月的时间，在美国重新进行一次全面体检，然后医生才能进行评估。傅达仁的亲友考虑太过折腾，于是转向手续更为简单的瑞士。

2017年11月，傅达仁一家从台北飞赴瑞士，在那里，傅达仁成为一家民间尊严死亡组织的会员。这个组织面对全球开放，每个月缴纳400欧元，就可以成为会员。会员缴纳10000欧元，经过两名医生面谈后评估，符合条件的，就可以选择“安乐死”。

傅达仁一家住在瑞士一所湖畔酒店，风景十分优美。或许是因为自己儿子到瑞士后一直发烧，或许是湖光山色唤醒了傅达仁的求生欲，两周后，傅达仁和家人从瑞士返回台湾，没有和医生约见面谈。

傅达仁第一次去瑞士时全家在瑞士的合影

当时，网上许多人嘲笑傅达仁的安乐死不过是作秀，并不敢真正面对死亡。

从瑞士回台湾的当天晚上，父子相拥的留影

回台湾后，傅俊豪为了让自己的父亲能看到自己成家，仅仅用18天筹备，就于2018年2月举办了婚礼。儿子的婚礼让傅达仁非常高兴，他坦言这是一场延长赛，他愿意为了儿子多活一段日子。

这时期，傅达仁经朋友介绍使用靶向药物，病情曾经有所缓解，但两个月后，很快又陷入恶化。期间住院抢救，医生高知家属随时准备后事。

傅达仁的儿子介绍说，傅达仁生前是一名公众人物，非常在意自己的形象，出席活动时外人也看不出他有所异常，但一旦回到家里，就会瘫倒在床上。胰腺癌晚期需要不停地用吗啡止疼，而到了病情晚期，他父亲由于腹泻每天要上七八次厕所，每次至少二十分钟，有时候，就会睡到在厕所里。一天夜里，傅俊豪起床发现，父亲倒在地上，身体虚弱的傅达仁半夜想上厕所，但跌倒之后，自己已经无力爬起。昔日在篮球场上生龙活虎，能够双手扣篮的傅达仁，在病魔面前，节节败退。

2018年6月，傅达仁和家人再次飞赴瑞士。这一次，傅达仁和家人达成共识，将再也不会回头。

6月6号，傅达仁接受bbc采访，说自己一起都已经安排妥当，他已经做好了告别准备。之后，他在网上贴出自己的临别告白。

当天，他在Facebook上贴出一系列照片，纪念自己最后的一天，他说，“家人的陪伴是一切的温暖”。

6月7号，上午11点，傅达仁在家人和朋友陪伴下走进尊严屋。前一天，傅达仁让家人订好蛋糕和鲜花，他特别交代，安乐善终是他的心愿，谁也不许痛哭。

网上流传的那段傅达仁安乐死的视频，其实经过精心剪辑。

傅达仁喝的是一种强麻醉剂，学名叫硫喷妥钠。喝下去以后，人会很快会进入深度睡眠，直到昏迷，呼吸系统麻痹而死亡。目前，口服方式的安乐死，基本都是用这种药物。但硫喷妥钠有个缺点，会有强烈的胃反应，所以，在喝硫喷妥钠之前，协助安乐死的工作人员，会让患者先喝一杯止吐剂，半小时之后，才会喝硫喷妥钠。这期间，患者可以随时终止。

止吐剂非常苦，所以工作人员在让患者喝完之后，常常会让他吃一块巧克力。

各位仔细看那段网上流传的视频，当时工作人员给傅达仁拿来水杯时，特别提醒味道特别苦。所以，那段视频的主要部分，其实傅达仁并不是在喝麻醉剂，而是在喝止吐剂。

据傅俊豪事后回忆，在喝完止吐剂之后的25分钟时间里，傅达仁没有掉眼泪。他重新“转播”了一段自己当年的比赛，还和家人一起唱歌，还给自己友人回复了信息，最后，他祝福台湾社会要信守法治，保护人权。时间一到，傅达仁将麻醉剂一饮而尽，不到三十秒，就沉沉睡去，倒在自己儿子的怀里。

傅家人事后在接受采访时讲，当天，他们都没有流泪，因为并没有感到傅达仁真的离开了他们。第二天一早，亲人离世的真实感才扑面而来，迈过那看似平淡的从容，痛彻心扉。毕竟，死亡意味着永别，不管告别的形式看起来多么从容安详，一旦别过，就再也无法再见。

更何况，这一切还是亲人主动选择，自己在一旁全程见证和经历。

求生是人类的本能，帮助亲近的人活得更久，也是近乎是一种本能。亲身目睹自己的亲人主动离世，自己却不能阻止，还要用歌声和笑容陪伴，傅达仁的亲属，也经历着另外一种人性的煎熬。

傅俊豪说，父亲安乐死的过程他们全程录了像，就存在自己手机里，有两个多小时。过去半年，他只打开过两次，每一次，都忍不住痛哭。

傅达仁的亲人携带他的骨灰回到台湾

傅达仁安乐死的影像曝光后，海峡两岸的舆论，都再次聚焦安乐死的立法问题。

目前，全世界范围内对安乐死都持比较谨慎的态度，只有四个国家对绝症终末期患者允许安乐死。在国内，有关安乐死是否应该立法也争论已久。

事实上，安乐死必须保证是患者绝对真实的意愿，这种自愿必须不是受经济条件和其他因素的左右，而纯粹是由于疾病本身给患者本人带来的不可逆转的痛苦。

除此之外，还要充分看到人性之恶，在无法防范有人利用安乐死的法律杀人的情况下，安乐死就不是人道，而是帮凶。

在我看来，在我们提倡安乐死之前，更需要做的是：

1.逐渐提高社会福利水准，让许多经济不甚宽裕的家庭，不至于因为经济原因放弃治疗；

2.提高和推广临终关怀和姑息疗法，让更多的绝症患者，在较少痛苦或者没有痛苦的过程中离开人世；

3.全社会死亡观念的讨论和进化，人们可以相对豁达地接受死亡。

这几点都不那么容易，但都是提高死亡质量的必由之路。在此之前，奢谈安乐死，并没有多少现实意义。

傅达仁，他15岁到台湾，85岁离世。在台湾生活七十年，依然是一口标准的北方官话。这位外省人扎根台湾，用自己的生命谱写了一代传奇。直到最后，还用他充满职业感的方式，为自己的人生画下万众瞩目的句号。很遗憾，由于两岸信息隔绝，直到几天前，傅达仁安乐死的视频在网上流传，我才关注到这个消息，进而才去了解傅达仁。如果事先知晓，真希望能在他走向尊严屋之前采访他，让他在告别之前，和我们敞开心扉，聊一聊他的人生，还有他关于生命和死亡的态度。

随着傅达仁的离世，内战时期从大陆去台湾的200万离乡人，都逐渐在岁月中飘零。一代人的乡愁，正逐渐走进历史。而这，是另一个令人唏嘘的现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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