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洪广玉
来源:科学公园公号
5月17日,谭秦东向鸿茅药酒道歉了。
谭秦东向鸿茅药酒道歉微博截图。
这是2018年最为丑陋的一幕剧情。是我感到无比愤怒又无比悲凉的一刻。
没有任何人能想到,是谭秦东先道歉了。企业没有为违法广告先道歉,警方没有为把人关了三个月而道歉,甚至于所谓的检查组还没有任何消息出来,是谭秦东先道歉了。
根据社会主义的经验,谭秦东和鸿茅药酒的“和解”应该只是个序曲,这后面的剧情会更丑陋。大概率来说,鸿茅药酒会全身而退了,此前有人预计的将鸿茅药酒从非处方药转为处方药,恐怕也要打个问号了。
我想谈谈,如果这次鸿茅药酒事件都可以这样和稀泥混过去,我们将失去什么?
我们失去的不仅仅是公正——让违法的企业得到应有的惩罚,失去了一次绝佳的深入探讨、反思食药监管制度的机会,失去了反思中医文化、唤醒民智的机会。
目前对中医药的监管制度是充满矛盾的,是对人民的健康和财产极其不负责任的,是羞辱人民的智商的,也是让监管者、从业者自我羞辱的。
一直以来,中医虽然屡屡被批评,但是中医自有一套话术,比如,最有代表性的是说法是“中医不属于科学的体系,不能以现代医学的标准来要求中医。”这套说辞虽然无法让较真的“科学党”满意,但忽悠普通民众是足够的。中医理论有“阴阳五行、性味归经”作为内容基础,而且有上千的使用历史作为“证据”,在一个尊崇权威的国家里,只要提到这种“悠久的文化和历史”就会让人自动放弃严密的思考。
但是,唯一能让人不得不思考一下的,是把一件荒唐的事摆在他面前。在今天,大部分会相信中医的人,但不会相信画符、跳大神可以治病,因为凭空气、意念治病是荒唐的。
鸿茅药酒虽然不是画符治病,但同样荒唐。鸿茅药酒是一种什么样的药呢?它由67味中药材组成——如果你说67味中药材在一起也不违反中医理论,那么我想,抓167、267味中药材组成的方子也应该不会违反中医理论;如果说其它一些中药方子还能在中医典籍中找到,而鸿茅药酒却没有任何典籍的记载,仅是偏远县城的一个解放前的账本中找出来的——如果这样的方子都能治病,那么人口密集的江南地方的任何一户人家曾祖父曾祖母口中传下来的方子都应该可以治病。
更为奇特的是,鸿茅药酒到底能治什么病,也是随心所欲的。看下图:
鸿茅药酒最早的标签
这是上世界60年代鸿茅药酒的瓶子,其功效仅写着“祛风除湿,舒筋活血,健骨强身”。然而,到了90年代的批文中,其适用症就变成了“祛风除湿,补气通络,舒筋活血,健脾温肾。用于风寒湿痹,筋骨疼痛,脾胃虚寒,肾亏腰酸以及妇女气虚血亏。”——实际广告宣传中适应症还更多,这中间到底发生了什么?
鸿茅药酒的某一版宣传资料
所以,按照鸿茅药酒的逻辑,理论上来说,从《药典》中盲抓几十种中药出来混在一起,应该都是可以治病的,至于能治什么病,当然任意从典籍中抄几段出来也是可以的。
这虽然没有“画符治病”那么荒唐,但本质上也差不了多少。
然而,这样的中药是通过国家药品监管部门审批的。要说是“审批”可能都不太准确,因为在上世界八九十年代,只要是市场上已经在销售的所谓中药,无需任何功效的验证就可以获得批号——简单来说,就是企业敢说这是药,那么就是药,敢标什么功效就是有什么功效。而直到今天,这些所谓的中药仍然在市场流通,而且目前都还没有对功效进行再验证的要求。
就在2018年4月,国家中医药管理局公布了《古代经典名方目录(第一批)》(计100个),这些经典名方不需要提供药效研究及临床试验资料,那么,审报经典名方的条件是什么呢?《中药注册管理补充规定》是这样说的: “来源于古代经典名方的中药复方制剂,是指目前仍广泛应用、疗效确切、具有明显特色与优势的清代及清代以前医籍所记载的方剂。”你没有看错,审报经典名方的条件之一是“疗效确切”,但经典名方又不需要提供药效研究和临床实验资料,那么到底怎么认定“疗效确切”呢?——说真的,你都想象不出来会有这样智障的法规。
说到底,只要中国还承认中医理论是对的,就不可能建立任何验证中药功效的客观标准,就只能依赖所谓的“历史记载”“广泛应用”这类模糊的、跟疗效没有直接关系的东西。原因很简单,如果中医理论是具有指导作用的,那么为什么要另外去验证中药的功效?相反,如果中药的功效是需要做严谨的临床实验的,那些所谓的“阴阳调和”“典籍记载”还有必然的意义吗?
虽然有些人也想让中药走临床实验这样的“邪路”,但在现有环境下,官方从来不敢宣称中医理论是无效的,因为如果中医理论废弃了,中药列的那些适应症也就要重写了,而且还必须写成现代医学的用语,那么中药也变成了化学药,和现代医药无异了。
由于中医是一套自说自话的体系,实际上没有任何人能“驳倒”这套体系,但有一样东西会时不时跳出来打中医理论的脸——那就是中医骗子。现代医学中也有骗子,但标准清晰,完全可以区分——比如莎普爱思滴眼液,当眼科医生指出它虚假宣传时,它没有任何狡辩的余地。但中医理论很多时候无法区分骗子。
一个正统的中医可以说他的方子来源于张仲景、李时珍,一个骗子也可以这么说,如果骗子的胆子再大一点,还可以说他的方子是先祖父按中医理论创制的,同时质问一句,“凭什么张仲景、李时珍说的就是对的,我祖父的方子就是错的?”
鲁迅说:“中医不过是一种有意或无意的骗子”。也许,中药并不必然无效,但中医骗子却是中医理论的必然产物。轻一点的是骗人钱财,严重的是要人性命。比如,张悟本就号称来自中医世家,其所宣称的“中医食疗”在历代中医典籍中都有记载,很奇怪,为什么张悟本就是骗子,而那些中医典籍就不是骗子?还有更绝的,胡万林拿着所谓的中医偏方治死了20多人,被判刑15年,出狱后重操旧业,又治死了一名22岁的大学生。胡万林治死人当然是用量过大,但如果没有治死人,这个骗子恐怕永远不会被发现。
在过去,中医业界只要说一句张悟本、胡万林是游医不是正统中医,或者说没有把中医理论吃透,就可以把中医的责任推得干干净净。但是,67味中药材大组方的鸿茅药酒是不是游医发明的?正统中医要不要解释一下?
鸿茅药酒的例子,再明确无误的证明,所谓的中医理论就是诞生骗子的温床,而且现行的中药管理制度不可能区分骗子,而且某些时候还会为骗子背书。
由于中医理论存在先天漏洞,现行的中药监管制度也经常自相矛盾。比如,鸿茅药酒是非处方药,也是说,患者自行去药店购买,虽然这些药店要求配执业药师,但有药师不代表他们懂中医。然而,我们又知道,中医所指的病症并不等同于现代医学上的症状。比如,年初闹得沸沸扬扬的“阿胶是水煮驴皮”风波中,有多位中医药大学的教授表示,“中医的补血和西医的补血不完全是一回事,西医补的是贫血,而中医补的是血虚。”显然,民众无法拿着医院的化验单去买补血的中药,而应该先看中医师,让他们判定是否“血虚”。
那么,问题来了,绝大部分中医的病症——包括鸿茅药酒所述的风寒湿痹、气虚血亏损,民众是无法自行诊断的,但为什么却允许他们自行去药店购买中药?怎么能保证他们买的中医就一定对症而不是浪费钱?
如果按照正统的中医理论,不仅鸿茅药酒不能是非处方药,绝大部分中药都不应该是非处方药——因为即使是咳嗽这样显而易见的病症,也需要由中医师来判断是什么原因引起,更不用说中药还讲究“因时、因地、因人的个性化用药”。
可以说,中医就是一株长了几千年“病梅”,鸿茅药酒只是其开出的艳丽花朵。在过去,我们有很多个机会来反思、纠正它——比如震惊全球的“胆泻肝丸事件”,但是,并没有。这一次,我们以为鸿茅药酒事件够荒唐,舆论够关注了,我们应该可以反思一下了。我们又天真了。
我们真正的无力感来自于,为什么在这样的时刻,我们整个社会无法去思考什么是对的,然后去坚持那个对的东西,为什么会每次都会敷衍了事、得过且过,然后任由下一个悲剧、闹剧发生。
我们到底缺了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