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诗与远方 向往而往

2016-04-27 中国国家旅游杂志



中国古典式的生活,以智慧、闲适和觉醒作为自己的人生态度,琴棋书画诗酒茶,样样爱好,无心精通,过得精致而不追逐奢华,在惜时如金的快节奏社会中,似乎成了向往而不可及的奢侈品。如今在散落民间的各种手艺旅行者身上,“中国古典式生活”的影子越来越多见。他们虽然精通于各种技艺,但主业其实是生活,每天都在研究怎么活着,做什么样的事情,穿着怎样的服装。这世间的人与事,转眼就变换,而他们只想踏遍青山人未老,岁岁相伴诗和远方。对中国式古典生活向往的人不在少数,但真正迈出那一步却很难。从另一个角度看,这三位旅行者践行着更加勇敢的说走就走的旅程。



▲泡杨梅酒


用千年古法烧制一只漂亮的饭碗


面朝大山,炒茶,种菜,采野果,去早市收购玩物,规划门口的那片田地该种怎样的作物……其弈和知音这对年轻夫妻,把古书中记载的神仙眷侣的日子搬进了现实。他们动手建设“活化石”柴烧窑,共同探索已有千年历史的烧窑技艺,他们的作品多是日常生活中实用的器皿,有浑厚、古拙的美感。生活与工作皆随意、自然,倒也各自枝繁叶茂。




埋下好奇的种子


景德镇的郊区,山路蜿蜒,黄色水泥路的尽头有大片绿色稻田,稻田中央的二层小楼就是其弈和知音的家,是他们一砖一瓦亲手所建。两人都喜爱“有时间感”的物件,所以不少家具、器物来自旧物市场,生活区的布置质朴而大气。朴拙的柴烧陶器,随意安放在屋外旧木料搭制的展架上。屋子面向稻田和远山的一面没有墙,是完全开放的。门外是田,屋后是山,清澈的溪流穿过稻田,脚下的土地长期湿润,生长着繁茂、鲜嫩的覆盆子。




2006年初到景德镇时,其弈印象最深的是空地上卖各种古旧瓷片的小摊。出于好奇,他也跟着路边那些“专家”去拆迁地带挖瓷片。当地制瓷历史悠久,地下每个角落几乎都散布有各个时期的各种碎片。如今很多高楼耸立的地方,那时是一片热火朝天的挖掘现场,开发商动工日期将近,“淘瓷” 者们争分夺秒,挥着锄头扬着箕土,形成一道奇观。


如今景德镇市中心超市的位置,是当年其弈最常去的“淘瓷地”,地下曾挖出大量明代霁蓝碗底,漂亮极了。十八桥附近的老弄堂,房主刚迁走,“淘瓷”者三五一组就在屋内开挖,这里的地下清代瓷片很多,特别是有不少市场热销的“清三代”的碎片。在今天的景翰商场一带,发现了很多晚清的民用青花碗、鼻烟壶、民国时期的小药盒,还有瓷质洁白的出口瓷,碗底用青花写着扭捏的英文“China”。




在这些“淘瓷”者中,其弈是个另类,每个坑口都看看,有机会就闲聊两句,总是在别人舍弃的坑洞、土渣中找寻自己的宝藏。“他们对我找到的东西也很好奇,但看过大都是不屑地笑笑。偶尔有人说:这个不错,某年代典型特征,釉水好,器型正,青花发色很好;或者:这个釉色油润有光,足底有一圈火石红,是只有柴烧窑才可能出来的效果。”


日子久了,“只有柴烧窑才可能出来的效果”这样的话也越听越多,但关于柴烧窑,其弈没能打听到更多信息。柴烧窑的技法是不外传的,直到现在还是传男不传女,有些规矩只是圈内人口耳相传,真假难辨:柴要用树龄十年以上的松木,需自然存放3年以上,然后劈成长35厘米、宽而薄的片状;烧窑的节奏要严密,装窑要注意留好火路,方便升温和保温;开烧当天,天气必须晴朗通透,有上升气流,烟囱抽力更猛;还有说得更玄的:主持烧窑的把桩师傅要算卦定日子,烧窑当天窑主要上门请把桩师傅,师傅出门先迈左脚还是右脚关系重大……


从此,柴烧窑就成了埋在其弈心里的一个迷,一直想要解开。

 



让一切法度松弛下来


为了探寻古老的柴烧窑技艺,其弈在景德镇辗转走了多个古式作坊。听说鹅湖镇有个作坊要开烧,他特意赶过去。把桩师傅如同一个强大而自信的指挥官,观察着窑内外的每个细节,包括火焰的颜色、黑烟的浓度,给出相应的指令,控制每次投柴的时机与数量。24小时后,这个巨大的窑温度从室温升到1300℃以上。没有现代化测温设备的辅助,这一切全凭经验。几千件制作精良、价值不菲的瓷器,命运就在就此一烧。




其弈也曾到天宝大龙窑学习烧制。这里的窑规模更大,可以烧制大缸、瓦片。凌晨3点,70岁的金师傅准时为烧窑点火,天亮后,几个帮烧的师傅一边工作一边说笑打趣,一派轻松,只有金师傅从不闲着,观察上下火孔的颜色,留心着烟色,仔细观察窑内的器物。指挥着说:“这一孔再投几轮,之后往上推进一孔。”龙窑烧制是从窑头依次烧到窑尾,其间有许多投柴孔,要把握每一个孔的烧制节奏。金师傅凭借的同样是老道的经验。不同的窑、不同的器物,对温度等的要求也不同,仿古瓷要求器物近似古人之作,所以原料、工艺皆遵从古法习惯,有些技法、习惯可能与几千年前是一样的。


后来其弈又跟随美国柴烧专家,在北京和陕西富平的两个陶艺工作室进行柴烧创作。经过一段时间的游学,其弈认识到,技术、原理的掌握与自我运用之间其实存在着巨大的空间,这个空间有待自己去发掘,并无定式,不一定要遵循古法。“对我来说,柴烧依然神奇,但不再神秘莫测。而让一切法度都松弛下来,体会全然放松的自由,是我一直期待的创作方式。我想,我可以一个人慢慢去探索、完成所有的工序,从泥土到器物,到窑炉,再到烧制,不管最终结果如何,这个过程就是我所要的全部。”




2009年8月,在景德镇山野中的一个半地下室,其弈设计、建造起自己的第一个柴烧窑,器物也是自己制作。


各种尝试,伴随着各种挫折。其弈烧的第一窑,经过49个小时的奋战后宣告失败,仅有底部一两层的几个作品还不错,其他绝大多数还和刚放进去的生坯一样。其弈着手改造窑炉,设计了可变动尺寸的内墙和可以调节大小的烟囱,一点点调节,最终找到了合适的路径。




柴烧的难度高,土、火、烧、窑几大因素缺一不可。土,得是优质的泥巴,其弈和知音从自家附近的山里和田野里挖来好泥进行晾晒,过滤掉里边的杂质,筛好后的泥土要放在缸里沉一段时间,时间越长效果就越好,要得到理想的干湿度,往往要等一个月。


合格的泥土,在转盘上拉坯、塑形,经过一个星期的自然干燥,才能进入窑烧。窑烧极费体力,一烧就是两天,因为要控制火力大小,根本离不开人。其弈不断往窑里添木柴,被烤得浑身冒汗,到了夏天,烧一次窑就跟被雨淋透了一样。


知音第一次跟着其弈熬夜烧窑,烧完后,其弈取出烧好的作品,是两个漂亮的碗,“当天他做饭给我吃,就用刚出窑的那两个碗盛饭菜,我觉得特别感动,这两个碗也是我最难忘的柴烧作品。”其弈专注的创作态度和古拙的作品风格影响了知音,她制作的大部分陶器也是以自然落灰为底,不上釉,比较朴素。


如今,其弈前后建造和使用的柴窑已有6座。


轻松点,更容易找到人与窑火的默契


其弈和知音在山野里弄泥、劈柴、烧火,享受着柴烧生活的每一天。周围的村民觉得这俩外来的孩子能吃苦,挺不容易,经常给他们送来自家做的饭菜,这种乡里乡亲的情分,也是一种田园之乐。


窑烧生活中,最美的“风景”莫过于窑炉里火焰的舞蹈。其弈和知音没有使用现代化测温设备,像古人一样用心观察一切,当观察与判断在作品中得到印证,感觉自己像是与窑、火之间有了一种无言的默契。


每一次烧制,从准备到完成,有好几天要全身心投入,尤其烧制的时候是日夜连轴转,十分疲惫。对其弈来说,能把整个过程坚持到底,就已然充满成就感,烧制结果反而成了额外附赠的大礼。


其弈认为,柴烧之美是自然天成的,除了外在的肌理效果,更包含着内在的属于创造者的气质,制作时需要一种相对放松的状态。


如今传统的柴烧窑及其生产方式过于庞大、不便,产品多是传统技艺的延续,制作者很难有创新、适应市场的能力,加上烧窑既辛苦又需要技术,鲜有年轻人愿意学习,处于失传的边缘。而其弈和知音因好奇而进入柴烧窑的世界,更多是把它看作一种释放生活压力的好方式。


传统文化其实也可以成为现代生活的有机组成部分,而不仅是一个需要拯救的沉重课题。




TIPS:柴烧窑之旅


2014年6月,为了寻找中国已为数不多的传统柴烧窑,其弈和知音自驾车从景德镇出发,北上安徽,再一路往东,经过江苏,至上海,再南下浙江、福建、广东、广西、湖南、贵州,最后绕道四川、重庆,经湖北,回到景德镇,历时10个月。


沿途各地均有柴窑保留,朴素古旧。


比如安徽泾县陶窑村,整个村庄世代制陶,当地人用大龙窑烧制日用水塔、陶缸、汤罐、煮水壶等,这是最后一条仍在生产的龙窑。安徽宁国港口镇,集中了许多平龙窑,大部分接受国外订单,生产相对稳定,只是正面临全面转向机械化生产。


江苏宜兴的前墅龙窑,目前一年中还有零星的几次烧制,以大茶叶罐为主。

浙江龙泉还有烧青釉龙泉器的龙窑。


福建宁德七都镇,依旧保有小龙窑,多生产日用器皿;蒲城尚存大瓦窑;德化三班镇有较为现代的柴窑和传统龙窑。


广东潮州现有大龙窑在生产一些日用白瓷。


此外他们还探访过广东佛山石湾窑、湖南长沙窑阶梯窑、贵州雷山小阶梯窑,四川隆昌及重庆荣昌的大体量阶梯窑。在这些地方还能见到朴素古旧的生产方式,但基本都处于日渐凋零的状态。

 



身着山川草木之颜色

 

一个装了一肚子西方文学的姑娘,从云贵山区的农人手中买来靛泥,花上几个星期等待靛蓝染液的养成,仔细辨认染缸表面细密的浮沫,以及浮沫下浓绿的染液,再用个把月时间将织物反复染色、晾干,细细地设计、剪裁、刺绣,最后得到一件件独一无二的美衣,从而将属于色彩的、难以言说的感性世界,与可触摸、可接近的日常生活交织为一体。

 



生活中最大的偶发事件


我和草木染的相识,是从气味开始的。

一个深秋的早晨,我钻进北京内城小胡同里那间草木染工坊。地方不大,狭长、昏暗的通道有些通风不良。朋友唐锐正埋首熨烫染好的围巾,蒸汽熨斗激起了留存在织物上的植物染料的气味,像是一种酒糟发酵的气味,我忍不住深吸几口。后来才知道,这种气味来自靛蓝。它太好闻了,每当回忆起那天的情景,就会想起。


草木染也许是我生活中最大的一次偶发事件。


一个学西方文学的人,居然转而做起东方传统工艺,从与文学打交道,变为天天在布匹、染料中穿梭,这种轨道的偏离,对我来说却似乎是某种必然,并没有经历什么思考、权衡。我甚至没有先系统学习一下草木染的相关知识,而是直接在实践中边干边学。也许这并非最好的路径,但对我来说,“不想太多”反而更能单纯地投入。之前的文学基础打磨了我的感知能力,让它不至于顿挫,无论对一部作品还是一块布,都能保持“训练有素”的敏感。染布与阅读其实有一点“不谋而合”,它们都是可以不必说话、安安静静去做的事,让人醉心于它本身的美,感知其中的富足与安宁。


渐渐地,周边的朋友也由不解转而认可了我的选择,如今我的朋友聚会有时就变成了在家染布的派对。




养出2000年前的草木之色


草木染也称植物染色,是从天然生长的植物,比如药材、花卉、蔬菜、茶叶中提取染料,为织物染色。这种染色法取材于自然,无污染,色素能分解、回归于自然,染出的织物色泽纯净柔和,散发着草木清香。


我很喜爱《唐六典》中关于植物染色的记载:“凡染大抵以草木而成,有以花叶,有以茎实,有以根皮,出有方土,采以时月。”花果茎实,种植有时,采摘有时,讲求的是顺应天时地利,与自然和平相处,惜爱所得的一事一物。


草木染的门类很多,靛蓝染是其中最特别、最繁复的一种,也是我最喜欢的。大部分草木染染色都是“媒染”染法,熬煮植物得到的染液要通过明矾、草木灰、泥土等媒介来染色,而靛蓝染所用的是还原染法,是通过米酒发酵中产生的菌群还原靛蓝以上色,它的制作工艺非常久远:2000多年前荀子所说的“青,取之于蓝,而青于蓝”,就已经留下了靛蓝的记载。




每年夏秋植物茁壮生长的最佳时节,也是草木染色最理想的季节,此时要进行蓝草的采收与制靛。将新收的蓝草放入靛池浸泡,几天后池水变成深蓝,捞出蓝草的枝叶,筛入石灰粉,用木棍搅拌,不多时,靛池里会泛起细密的泡沫,即靛花。再过几天,石灰与蓝靛水化合沉淀,排出靛池上部的废水,留下底部糊状的靛泥,滤水晾干,就是蓝靛。将蓝靛放入盛有清水的染缸,加入米酒发酵还原,可以染出从浅到深的22种蓝色,最深的一种甚至带着红光。




草木染是有生命的,蓝靛也有自己的情绪,需要观察,也需要养。每次染色前要观察表面漂浮的靛花,如果它饱满地布满染液表面,就表示状态很好,可以下染。染完一天的布,要视情况给蓝靛配一些米酒和靛蓝膏搅拌,让它充分休息。






靛蓝染之外,茶染和薯莨染也令人着迷。


我本身就爱喝茶,一块茶巾,三矾九染(指经多次渲染而出的效果),用自己的茶汤包浆喂养,会得到属于自己性格的茶染作品。


薯莨的外观近似大芋头,它在草木染中的运用,最为人熟知的是染制“香云纱”,也称莨纱。将薯莨的汁水作为染料,对坯绸进行多次浸染,得到棕黄色的半成品,再用富含铁质的黑色塘泥单面涂抹布料,放到烈日下曝晒;待泥土中的铁质等与薯莨汁中的鞣酸充分反应,抖脱塘泥,清洗干净,就成了面黑裹黄的香云纱。


每次染色,最期待、最享受的部分,就是看着一块素白的布料逐渐晕染出令人惊叹的颜色。草木染的成色受到手工、水质、温度、酸碱度、植物特性等因素的影响,存在不少变数,有时会得到超乎想象的美丽颜色,有时则完全达不到预期的效果。

 

一件可以做一辈子的事


做草木染的时间久了,我心里渐渐升出一种焦虑,特别是看到前辈们的成果,就很着急——别人的工艺更好,别人染出的颜色更美,别人已经达到这种程度了,我呢?离我染坊不远的史家胡同,有一家隐士般的古朴小店,叫“细活里”,我时常会推门进去喝杯茶。那里的一器一物也曾让我产生过“追赶不及”的焦虑,但回来在楼上的露台发一会儿呆,焦虑又慢慢被消化掉了。我告诉自己,草木染不是你要做一辈子的事吗?那还有什么好着急的?差距终究还是要靠自己一步一步去拉近,日子还长着呢,明年这个时候你一定会做得更好……现在我欣赏别人的佳作时已经坦然多了,甚至会很开心,因为看到草木染这件事可以被做到多好,而我也还有那么多的时间可以去尝试。


2015年秋天,我拜访了位于日本京都的田中直染料店。这家店创建于1733年,是日本最大的植物染料原料店。店铺在一幢小楼的二层,需要搭乘窄窄的电梯上去。进门处摆放着许多关于染色的资料书,店里整齐陈列着各种用于染色的材料,包括植物、浓缩染液、扎染和型染的工具、各种尺寸的型染纸板、各种类别的白坯织物,还有一整面墙的素白布料,它们的使命似乎只有一个——让染色这件事变得更加便捷。我想,将草木染最大限度地日常化,才是使这项传统工艺长久延续下去的途经。

 

TIPS:人类染色历史


直到19世纪中叶,人类才发明出合成染料,在此之前都是从天然材料中取得天然的色彩,包括矿物染料和植物染料,其中又以植物染料的使用最为普遍,可用的染材品类也最丰富。


在中国,早在新石器时期人们就开始使用天然的染料给物品上色,到周朝时,植物染料的品种和数量就已经达到一定规模。

 

寻访传统草木染工艺


■ 云贵地区

中国传统的草木染工艺,在云贵地区的一些村落得以保留,例如:以蜡染闻名的贵州的丹寨,可以看到传统白族扎染工艺的云南大理的周城。

 

■ 传统技艺的传承地

例如:江苏南通的蓝印花博物馆,香云纱的起源地广东西樵镇,台湾的天染工坊。

 

■ 日本和东南亚

日本以及泰国清迈的一些草木染职人,将现代设计应用于传统染色,给这项古老技艺带来了无限生机。BUAISOU蓝染工坊位于日本的德岛县,由4个日本年轻人创建,他们自己种植蓝草,制靛染蓝,除了追求正统的蓝染技艺,也把蓝染融入到了时装和艺术领域。京都的田中直染料店,不仅可以查阅到丰富的草木染书籍,还可以采买到完备的体验用具,若时间充裕,还可以参加定期开设的染色课程。

 


▲刷印《后汉书》


扣上大历史中的小小一环

 

扬州西郊一处偏僻的湖边小院,几个老人和一个文弱的年轻人围着一堆木板,共17块,全都黝黑锃亮,散发着淡淡的墨香,它们就是古籍印刷最原始的工具——雕版。


“器曰书坊”的刻工、印工,平均年龄60岁(主要是器曰拖了后腿,否则得到65岁了),大部分曾从事古籍印刷40年以上,他们从扬州的各个角落聚拢在一起,修复、再造古籍善本,每刻成一部新书,都像是从时间手里抢回了一件即将遗失的珍宝。

 



千年佛经的力量


2012年,记者器曰陪同扬州几位雕版师傅及国家图书馆的两位专家前往日本爱知县岩屋寺,考察一部宋版大藏经《思溪藏》。


《思溪藏》是宋版经典佛经,卷帙浩繁,地位类似《四库全书》。所有经版都在南宋末年毁于战火,宋版原刻的经书,目前在日本有7处藏有全本或零本,而在中国,仅国家图书馆藏有5000余册,也是清末驻日钦使随员杨守敬从日本买回来的。


吱呀一声打开阁门,器曰闻到一股扑鼻而来的樟木香味,30多个长方形的经箱堆满了整间屋子,一尘不染。器曰下意识地屏住呼吸,生怕惊扰了这些已有一千多年历史的佛经。

记载佛经的黄麻纸已经非常脆弱,散发出独特的香气,正是这香气避免了蛀虫的破坏。奇异的是,纸上的墨色特别黑,犹如簇新的黑漆,让人不敢相信它们已历经千年。每一个字都是典型宋刻的颜体,版面周正,字体舒展,与明、清刻印的佛经那种局促的版面完全不同。




是什么样的力量让一本千年纸书保存得如此完好?首先,用材讲究,黄麻纸不含酸性物质,可历久而不朽;其次,做工精良,由此也引发了后人的珍视之心。


这次和宋版书的亲密接触,改变了器曰的生活轨迹。回到扬州,他辞去了记者的工作,一头扎进故纸堆,开始了“善本再造,古籍修复”的生活。他暗暗下定决心,一定要再造出好的善本,让后人也生出保护它的信念。

 

TIPS:人类纸业的“活化石”


有千年历史的黄麻纸被称为人类纸业的“活化石”,它记录着中国传统造纸工艺,是了解纸文化的一个窗口。


唐、宋时期的文书、经卷等多用黄麻纸,因其能长期保存。中国古代的第一张染色加工纸就是黄麻纸,以本性麻纸染以黄蘗汁而成,在中国造纸技术史上占有一定的地位。


黄蘗或曰绘呜,芸香科落叶乔木,皮中有生物碱——小柏碱,既是染料,又是杀虫防蛀剂。古人取其辟蠹、庄严、便于涂盖再写,尤以写经为多,也有府书写文书者。

 

“知识爆炸”古已有之


宋代书籍的天头地脚开阔,留白多,感觉很舒朗。到了明清,书中加了很多批注、脚注,信息容量很大,排版显得非常局促。由此可知,明清时期已存在“知识爆炸”,当时人也不停地刻书,古书的面貌渐渐没有那么清爽了。


旧时光的涅槃重生


开始从事雕版古籍善本再造后,器曰如同一人分饰两角。一个角色是“农夫”,春种秋收,日出而作,日落而息。雕版古籍善本再造的制作是一个分工非常细的工作,一部书从立意到成品要经历将近30道工序,写样、雕刻、印刷、装订、齐栏……每一道工序都不能逾越,他说这个工作很多人不能适应,因为太耗时间和耐心了。


另外一个角色是“医生”,悬壶济世,治病救人。拿到待修的古籍,他和老工人们往往要花数周时间“会诊”,研究古籍属于什么版本、刻于什么年代,确定修缮方案,包括寻找最匹配的修复用纸和还原书的装订方式。很多古书是前人修过的,若是修得不好,还要剥离开,判断、找回最初的风格。


修书要修得完美,又不能过度,维持它身上时光的色彩。有些东西是绝对不能修的,比如书里的印章。藏书章是书的生命足迹,记录了它曾经被收藏在哪些地方,在哪些人的生命里经过。通常越好的书上面的印章越多。


2014年夏秋之际,有人送来两册拍卖得来的仿宋刻《备急千金药方》,书页残存60%,纸色暗淡青黄,布满各种破损,还有被火烧过的痕迹,稍微一动,纸屑就掉下来,内页有很严重的虫蛀,窟窿穿透几十页纸,就像一枚钉子深深扎进书中。这本古书的前后两页已经被修过——是个不懂行的人做的,用A4纸和化学胶粘合起来,如此这两页就算是废掉了。

虽是残本,这《备急千金药方》仍不失为一本好书:字形秀美隽永,摹刊极精,刻工一丝不苟,古意盎然。由于被长时间重压,书页已无法翻开,器曰用针一张一张地理,把每个压合点挑开,把掉的纸屑重新拼图、复位。那段时间,器曰的工作室铺满了“千金药方”,“修书室和医生的手术室一样,闲人莫进。”


复位后,要用天然的浆糊,把破损的书页纸粘合在颜色、时代都与原书接近的陈年托底纸上。浆糊是用当年的新面粉制成的,在蒸笼上一蒸就可以与书页分离,方便后世重修。接下来,要耐心地刷浆、整平,待书页自然阴干,再用牛角挑子慢慢挑起来。一沓修复完成的旧书页静静摊在眼前,仿佛涅槃重生。


每个修书匠的动机与愿景都不同,器曰的动机很简单,就是享受修好一本古书的满足,过程虽然很煎熬,但也能激发无尽的想象力——翻开一本古书,揣度它的身世和流变,审视那些落过水、过过火、被挤压、被撞击的痕迹,阅读收藏者留下的批注,无一不是在解读时光的故事。

  



等待一本古书的“成熟”


“以前是按秒度日,总是急匆匆规划下一秒要做什么。现在我是按节气来过日子。”

器曰的书坊远离闹市,墙上爬满了植物,门口有个小湖,日常听不见汽车的喧闹,更多是欢快的鸟叫。


从最简单的制作信笺开始,如今器曰已完成了不少善本再造的工作,也遇到过不少困难。

制作善本的很多古老材质已经难以找到。比如前人印书用的是传统的烟墨,是用窑烧中松木的灰,加上松香,装入罐子,埋在地下沤三年才使用,发酵过的墨,色泽历久如新。如今,这种松烟只有景德镇为数不多的窑烧匠人才有。三四十年前,市面上还可以找到印书的古纸,民国时期的纸,一张4尺整张的要卖到几百元。严格说来,这种纸大多不是“找到”而是“遇到”,极尽珍贵。


此外,如果古书的纸页缺损,尤其是绝版书,内容的伤疤就难以弥补。原始的古书很难找到,即使找到了版本也未必对。


待一切可做的事情做完,就迎来了长长的等待。书托裱一层,要慢慢地自然风干,一旦加了外力,就干扰了它在自然中应该完成的一个轮转,待它自然“成熟”,才能适应新的生命。

修书人的生活,器曰过得越来越如鱼得水,“以前我是这个都市流水线上的一道工序,天南海北地跑采访,做的工作很快餐化,可替代性非常高,而现在,我手中拿着师父们代代相传的鬃刷刷墨,制作纸捻用来固定书页,有种‘舍我其谁’之感。中国历代都有人刻书,宋代多是书商和官刻,明清多是藏书家,民国多是实业家,我希望能尽微薄之力,在这个时代把这一环给接上。”


《华严经》有云:“若人静坐一须臾,胜造恒沙七宝塔。” 器曰一直在揣摩“有为”与“无为”的尺度。佛家并非让人什么都不做,而是要懂得把握做事的分寸,这是大智慧。如今我们并不缺少改变世界的勇气,而是缺少对天地与时间的敬畏之心。





文章来源于《中国国家旅游》2016年4月刊

撰文:M、往夕、红了

图片:其弈、知音、往夕、器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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