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讲堂直击·上海书展2017⑧|郑培凯:司马迁颂扬的孔子,黑格尔为何鄙夷为一无可取?

2017-08-20 李念 文汇讲堂

文/文汇报记者 李念


1965年,郑培凯考入台大外语系,大一的国文课就是读一学期的《史记》,这是老校长傅斯年的规定,司马迁描述、看待历史的气势磅礴为他日后治学打下了底色;后来他转学历史,首先接触到德国的兰克学派,其宗旨是“能掌握一切历史史料就是客观的”,又受到傅斯年所说“历史学就是史料学”的影响,观点与司马迁多有相悖,总是对历史的客观性与书写的主观性发生疑惑。1970年负笈赴美先后在夏威夷大学和耶鲁大学攻读历史硕士和博士时,他研习西方历史哲学与史学方法,接触西方各家对历史客观性的讨论,此后,中西方不同的治学方法背后的历史文化传统,成为四十多年来辨析、体味、弘扬中国文化时的互鉴坐标。


昨天下午(19日),香港非物质文化遗产咨询委员会主席郑培凯带着《司马迁笔下的孔子》这个主题来到新华·知本读书会专家讲座沙龙地52期的书展现场,从司马迁和黑格尔对孔子的不同态度,和读者分享了人类文明传承中所需要的要素。他引自古今中西的汪洋恣肆的细读,由微知著的反思,让人感受读书和思考的力量和快乐,更是细细体悟了他新书《赏心乐事谁家院》三册中所追寻的那份情怀——我一生只有一个追求,想了解作为中国人,这些文化情怀怎么来的……中国文化里有绝对优秀的东西,需要重新发掘认识与弘扬。



昨日下午(8月19日),在新华·知本读书会专家讲座沙龙地52期的书展现场上郑培凯以“司马迁笔下的孔子”为主题作了演讲。


两套不同的知识体系:“经史子集”和美国国会图书馆体系


与往常探讨的的昆曲、茶叶话题相同,在美国高校、中国台湾高校执教几十年后又于1998年于香港城市大学创办中国文化中心的郑培凯教授,这次的演讲主题依然聚焦传统文化,并且是个强大的文化组合——司马迁和孔子。孔子在西方世界的知晓率居首,而有史学常识的人也非常推崇司马迁,极致者就是他的导师耶鲁大学著名历史学家和汉学家Jonathan Spence教授,为自己取中文名字为史景迁,有景仰司马迁之意。


郑培凯的导师耶鲁大学著名历史学家和汉学家Jonathan Spence教授,中文名为史景迁,及其著作《回到龍山:一個晚明人物的記憶》


司马迁和孔子,代表着中国历史文化影响最突出和最久远者,在郑培凯看来,两人也代表着中国传统知识体系构成和传承方式。


他分析,中国的传统知识体系一直以经史子集分类,直到20世纪初、五四新文化运动后,才模仿和借鉴西方现代知识结构的分科制。他曾在耶鲁大学东亚图书馆,发现那里的汉学书目就是按照哈佛大学燕京图书馆的分类法,以经史子集编排。燕京图书馆的藏书,是裘开明先生1936年开始创建体系,所购书籍均按此思路。而他读博士的耶鲁大学,中文部分的图书排目也是按照“经史子集”分类,但其他的主要藏书却另有两种分类体系,一是最早的耶鲁系统,二是较新的美国国会图书馆系统,三个体系同时并用,十分混乱与麻烦。这使他在求学阶段就一直思考知识结构的分类,在不同的时代与文化环境中,有着不同的取态。“但是,美国国会图书馆就是按照现代知识结构与科学体系分类。现在,中国传统的经史子集分类法大多被替代了。”


美国第一位华裔图书馆馆长裘开明及其主编的《汉和图书分类法》


不同的编目方式,也决定了知识传递的不同方式。在经史子集类别中,孔子编整的六经《诗》《书》《礼》《乐》《易》《春秋》是2000多年中经学知识发展的根基。而司马迁的历史书写方式也决定了知识是如何代代传递。


司马迁所代表的历史观:探索人类的生存意义


与西方基督犹太教有个全知全能的上帝不同,中国的知识价值是通过历史实践积累得出,历史书写则承担了判断人生意义的重任。中华文化文明的意义都离不开祖宗崇拜,由早期的血缘神巫信仰转化到了人文意识。郑培凯以“慎终追远”为例:对祖先的祭奠其实是追问自己从哪里来,人类该如何继续生存下去。


这种文化潜意识融化在先人和今人的行为中,而作为史官的司马迁则是一种自觉。尽管被盛怒之下的汉武帝施行了耻辱的宫刑,但在《报任安书》中,司马迁表达了自己从事用历史追问人生意义这一志业的坚定性,“人固有一死,或重于泰山,或轻于鸿毛”。因此,他将自己所写的《史记》概括为15个字:“究天人之际,通古今之变,成一家之言”。既探究人之信仰、人与自然关系,又研究古今变化中人类的意义。而事实上,司马迁当时写就的,是一部“世界通史”,就他所知晓的包括匈奴等周边族群活动的东亚的世界,均是笔下描述范围。因此,郑培凯认为,司马迁在通晓“世界”的知识探求中,呈现了中国文化内在精神的基本旋律:文明发展以历史实践的时间积累而得出的约定俗成的标准,来判断具体人和事究竟展现了何等的生命意义与存在价值。


郑培凯认为,司马迁在通晓“世界”的知识探求中,呈现了中国文化内在精神的基本旋律。


西方学者曾认为中国历史是“循环史观”和“道德史观”,其实简化了中国历史的书写传统,认真细读《史记》就可发现,这些在司马迁笔下并非如此。“《史记》不但是一部前无古人的伟大历史著作,也总结了发生在古中国的人类文明进展,深刻反思了人类社会发展的成就及其痛苦的经历,启发后人如何书写及思考。”


司马迁为何给予孔子超常规的历史定位?


郑培凯看来,司马迁对孔子的记载、描述、评论就是典型例子。


孔子为何能进入“世家”?学者宗之

《史记》中人物传记分三类:本纪,都是帝王将相,或政治权威;世家,是上层阶级的诸侯,掌握着权力和财富,是精英阶层。列传,是贡献突出的个人。按照体例常规,而孔子应该是在列传之列,却被司马迁放入了《孔子世家》,有学者甚至认为是“瑕疵”。司马迁是第一个为孔子写传的人,孔子的个人历史材料非常之少,仅有《论语》与《左传》,但《孔子世家》却在列传类写得最长,当然反映了司马迁的书写策略。司马迁写《史记》,走遍中国山川大地,走访了孔子生前所经之地,进行大量走访调研,展开过类似今日的“口述史”的书写历史方式。尽管常有学者诟病司马迁的写鸿门宴栩栩如生,写项羽乌江自尽如同目睹,实际是个非在场者的虚构,因此《史记》大有文学色彩。郑培凯反问,司马迁的对客观性的认知与历史意义的呈现,或许值得我们思考,从《孔子世家》中可见一斑。


对于为何列入世家,郑培凯例举了历史上的诸多解释,《史记索隐》中说“以是圣人为教化主,又代有贤哲”;《史记正义》则说“太史公以孔子布衣传十余世,学者宗之,自天子王侯,中国言六艺者宗于夫子,可谓至圣,故为世家。”这样的说法,其实在司马迁的自辩里就能找到依据。他在《太史公自序》中认为,虽然孔子不是贵胄的世家,但是,却是中国文化传统得以延续发展的世家,泽被后世,影响超过了掌握政治权势的世家望族。


《史记索隐》(左)、《史记正义》(右)


对于明朝学者何良俊的赞许“汉初尚未独尊儒术,由此看出司马迁的历史预见性”之说,郑培凯认为说法有一定启发性,给予孔子超常规的历史定位,其实显示了司马迁的历史特识的前瞻性。这些又要从对司马迁对孔子的具体描述中得出。


对孔子家世、家庭生活的白描——不为尊者讳

既然司马迁如此尊崇孔子,郑培凯指出,“但是,在世家中,对于孔子身世的描述,并不为尊者讳。”


以其父母“野合”为例,郑培凯例举了诸多后世儒者的解释,何谓野合?并非今人的惯常理解,而有强烈“为尊者讳”的色彩。汉唐解经学编出一番道理:孔子的母亲颜徵氏是其父叔梁纥的第三任妻子,但叔梁纥时年已六十有四,而其母约为十七八岁,因此,古人认为年龄悬殊,不合常理,故称为“野合”。郑培凯认为,《史记》写孔子出身,子是不讳其出身卑微,在《孔子世家》中的诸多描述,似乎是语焉不详的,却最为客观真实,合乎孔子说的“知之为知之,不知为不知”,绝不妄做评论。比如,孔子是否见过父亲,其母望着尼山祈求时,是一人求还是两人求?而孔子的母亲生前始终不肯告诉其父的埋葬处,也让后人对其身世又生疑窦,是否私生子?《孔子世家》里这样描述孔子获取父亲的埋葬地,“孔子母死,乃殡五父之衢,盖其慎也。陬人輓父之母诲孔子父墓,然后往合葬于防焉。”孔子把母亲棺材放置在通衢大道,才有地方上的一位老婆婆怜其孝心,告诉其父葬在防山某地,他得以合葬父母。这些历史断裂的疑问,司马迁都忠实地呈现出来,并未强加弥缝,让我们体会他史笔的矜慎,知道他对“客观性”的认识。


讲座结束后,郑培凯为慕名而来的小“粉丝”签售新书《赏心乐事谁家院》。


《史记》也记载了通常大家知晓的孔子前往周朝故地向老子问礼一事,郑培凯提醒,要注意该段描述中的两个字,“……魯君与之一乘車,两马,一竖子俱,适周問礼,盖见老子云。”盖……云,现代可以解释为大概有此一说,言下之意,这是一个无法考证真伪的传说,但是司马迁将其写入,以备一说。后世学者考证,老子对孔子所说之言,其实属于多个学派的思想,大概也都掺入了传闻臆说。


而孔子周游列国时,在郑国短暂失踪,后在城门外被子贡寻到,并把老者的描述学给夫子听,言其“累累然若丧家之犬”时,郑培凯提醒,其实,司马迁更在于肯定之前“其头似尧,其项似皋陶,其肩类子产,然自腰以下不及禹三寸”的圣人相的他者描述。


因此,司马迁并未因为孔子泽被后世的伟大,而任意拔高他的出身,而是不吝笔墨,描述了孔子出身低微,经历颇多周折。“这恐怕和司马迁自己的受难身世也密不可分,因此知道世事难料,有同情的理解。”



对传说的记录:语怪力乱神——渊博的知识

在《论语》的述而篇里有“子不语怪力乱神”,但是郑培凯信手拈来,例举了司马迁描述的孔子对怪力乱神的兴趣。比如,孔子42岁那年,鲁国诸侯季桓子穿井得土缶,得物其状像羊,问孔子说得了条狗,孔子却说是羊,又说了一串木石之怪,水中之怪,土中之怪的形状,是否可信呢?未必。又如,孔子向吴国使节述说大人国之情形,说古代最高的人种是三十尺,最低的是三尺,客人崇拜地说,真是博学。孔子见过吗?更是让人疑虑。再如,周游列国到陈国,时年孔子58岁,陈国有鹰隼死于一尺多长的石头箭,陈湣公派使者来问,孔子立刻说出了此箭来自肃慎,当年周武王克商后,把肃慎的石头箭分给同姓的诸侯,陈国也得过,府库中一定藏有,一查果然如此。孔子显得无所不晓。


司马迁这些怪力乱神的资料,基本上来自《国语·鲁语》,也就是战国秦汉间的传说,他为何不厌其详地将之描述,并表明这是传说,郑培凯点题,“这是司马迁意在呈现文明意义及文化传承的态度。显示孔子学问博大精深,让后世记住他对人类文明的伟大贡献。所以,对于怪力乱神也不加排斥。”



“天道无亲,德行不朽”的历史观

“对孔子列入世家的选择并非意外,在列传中,居首者的呈现也显示了太史公的历史评判。”


在对于孔子嫁女等诸多细节的辨析后,郑培凯话题又说回整部《史记》最主要的列传部分。


在他看来,司马迁将伯夷冠首,管仲晏婴接其后,颇有深意。伯夷叔齐是以“不食周粟饿死首阳山”来彰显仁义的道德人格;而管仲晏婴是因为事功颇丰,个人品格与历史成就如何得到稳妥平衡的评价,就值得思考。他尤其辨析了司马迁对孔子认为管仲小器的记录。“在乱世之中,管仲九合诸侯,一匡天下,功不可没,但是孔子也批评了管仲滥权与贪财。司马迁提出一个解说,大概与孔子原意不同,却十分有趣,“认为齐桓公是个君王人才,管仲只让他成就了齐国霸业,而未能让齐桓公取代没落的周王,所以管仲器量太小。”郑培凯觉得,虽然历代儒家不同意这个观点。但是,其中可以察见司马迁的史学观,他眼中的世界已经是秦汉大一统以后的帝国,不再是孔子希望恢复的周礼了。


晏婴(左):春秋时期齐国著名政治家、思想家、外交家,齐国上大夫晏弱之子。管仲(右):春秋时期法家代表人物,经济学家、哲学家、政治家、军事家。


但是“天道无亲”,也在司马迁的世家列传中体现,伯夷叔齐以身殉道,颜回好学问道却英年早逝。郑培凯分析,在司马迁看来,历史不因仁人君子的理想而转移,但是美好的愿望却不能忘却,更不应遭到挫折而被人遗弃。孔子也因此立言、立德继而立功。


郑培凯再次细读,在《孔子世家》的结尾,太史公说:“诗有之:‘高山仰止,景行行止,虽不能至,然心向往之。’余读孔氏书,想见其为人,适鲁,观仲尼庙堂车服礼器,诸生以时习礼其家,余只回留之不能去云。天下君王至于贤人众矣,当时则荣,没则已焉。孔子布衣,传十余世,学者宗之。自天子王侯,中国言六艺者折中于夫子,可谓至圣矣!”他指出,对孔子的四次称呼各不相同,孔氏、仲尼、孔子、至圣,一次比一次尊敬。


因此,司马迁在对具体人物的描述中落笔是非常谨慎,都带有其一贯的对人生存意义的追问——虽然天道无亲,但是德行不朽。郑培凯再次深化司马迁书写历史的思维脉络。


图为:郑培凯书法。郑培凯告诉记者,小时候被逼坐定临字写书法,虽然心里一直抱怨,但回想还是很感激的,这也是培养自己文化修养的一种训练。

 

文明不是偏执的工具理性


 司马迁无比尊崇的孔子,德国近代哲学家黑格尔却对其颇有微词,他在《哲学史演讲录》中提到孔子,以非常不屑的口气,说孔子的思想“一无可取”。“孔子只是一个实际的世间智者,在他那里思辨的哲学一点也没有的,只是一些善良的、老辣的、道德的教训,从里面我们不能获得什么特殊的东西。”


郑培凯反问,按照德国古典哲学思辨理路中心的说法,《论语》完全没有价值,“而孔子如果读哲学博士,恐怕也难以毕业。”郑培凯揶揄后严肃地说,“但是,哲学家也就是研究了他领域内的学问,而孔子却是泽被中华文明。”


历史检验是很多人的经验,是对人类文明持续的思考,思考个体生存的意义,群体生存的意义,文化的延续。但是,郑培凯指出,21世纪,对文明的思考越来越呈现工具理性,“我认为,思辨领域的工具理性还要放到经验的人类世界中去考量,因为文明不是偏执的工具理性。”


从司马迁对孔子的超常规定位来看,郑培凯认为,司马迁有其对文明价值的考量,历史人物要放在具体的生活环境中,他们所做的选择决定了他们的生命意义。

 

《赏心乐事谁家院》套书,分《多元文化与审美情趣》《历史人物与文化变迁》《文化审美与艺术鉴赏》。由《书城》杂志社选编,文汇出版社出版。


从历史中寻找人类文明延续的美,是郑培凯一贯的追求,在新书《赏心乐事谁家院》中,李欧梵作序称其为“古典文人”,不仅仅是教授和作家,学问样样精通,且有领导才能;周振鹤称其为“文武昆乱不挡”,而郑培凯的长篇自序中描述了自己的文化情怀,也解释了书名,汤显祖将天下四美“良辰、美景、赏心、乐事”妙笔相连,通过杜丽娘之口说出了“原来姹紫嫣红开遍,似这般都付与断井颓垣。良辰美景奈何天,赏心乐事谁家院。”在精通昆曲茶道园林的郑培凯看来,中华传统文化中生生不息的美的力量,如同司马迁给我们展示的孔子的人格力量、文化传承一般,也在深受历史文化影响的每一个领域。


能够感受到其中的力量并将其传播,怎能不是是“赏心乐事谁家院”的快乐?


嘉宾与出版团队成员合影,左起:《书城》编辑部主任齐晓鸽、 嫣秀教授、郑培凯、新华发行集团副总裁黄文福、执行主编、新华发行集团总裁助理顾红梅。


(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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图片来源|现场:李念、其余:网络

微信编辑|袁圣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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