牛角沱滨水公园:探访深藏地下13年的遗址公园传说
The following article is from 一只建筑精 Author 尤加利叶丶
牛角沱滨水公园 © 尤加利叶
01
地下公园
这里是牛角沱站。
如果说“穿楼”的李子坝站是全重庆最有名气的站点,那么作为它的下一站——日均十万人次流量的牛角沱站便是全重庆客流量最密集的站点之一,因而有着“地狱换乘站”的“美名”。
牛角沱站 © 圣诞结
牛角沱站濒临嘉陵江,可看到渝澳大桥和嘉陵江大桥从江面行空而过,颇为壮观。所以你也许会脱离熙熙攘攘的人群,驻足停留,掏出手机拍照,感受江边略带湿气的微风,陶醉一番,然后再汇入湍急的人群顺着楼梯上到地面,心想着重庆当真是个魔幻的地方。
渝澳大桥(左)和嘉陵江大桥(右) © 尤加利叶
因此,若我告诉你,牛角沱站其实还藏着一处上万平米的公园,你也许会有点疑惑:在哪儿?上面是车水马龙的城市道路,两侧由山体和江水裹挟,哪里还容得下一处公园?——总不能是在这地铁站之下吧?
不会吧?!
让我们重新来过:从2号线地铁下来,先别急冲冲地顺着人群爬上地面。从东北角的4号口拐出去,你可以看到一条步道横跨空中,走上去,再向右看,滨水公园的容貌便刹那间展现在你眼前。
滨水公园 © 尤加利叶/圣诞结
你也许会发愣,正如我第一次光临时的感受一般:管这里叫公园,着实有点让人难以接受。巨柱林立,怪石嶙峋,植被稀疏,昏暗无光构成了对滨水公园大致的第一印象。说是公园,其实更像是某处封尘已久的古代遗迹,即便毗邻城市最为繁华的交通节点却丝毫没有什么现代性的痕迹。地下地上两处空间带来的强烈反差产生了一种无法言语的神秘魅力——它是什么?它从何而来?它...还活着吗?
本期目标:牛角沱滨水公园——探访深藏地铁站之下的遗址公园传说
牛角沱滨水公园一角 © 尤加利叶
公园历史
时间拨回到十五年前的2006年。那时的重庆市正在积极地响应创建“国家园林城市”的口号,而这便成为了筹建牛角沱滨水公园的契机。但接踵而至的,便是三个令人头疼的问题:
1.公园选址
牛角沱是重庆主城区交通最为密集的节点之一。东西走向的3号线与南北走向的2号线一上一下接近垂直地交汇于此,这使得牛角沱站的早晚高峰景象堪比春运。
牛角沱城市轨道交通概况
因此在2014年4月份,站点实施了扩建工程。并又于2017年新增一条全玻璃的“时空隧道”连接两个站台,进一步缓解人流换乘的压力。
2017年新增的换乘隧道 © 圣诞结
除了轨道交通,周边的车行交通压力也十分巨大:南北走向的嘉滨路直穿过渝澳大桥和嘉陵江大桥,并在牛角沱地区分叉出N条环形高架与嘉陵桥路相接。
牛角沱周边城市道路概况
重庆道路之曲折复杂是出了名的,加之两条铁路线和扩建后的地铁站,早就已经将滨江地带占领的所剩无多。所以要在此处修建公园,若不藏在地表交通以下,恐怕也就只有丢进江里了。可这样的选址便带来第二个问题。
公园基地与城市的关系
2.修建时间
公园原定在2006年开工。但彼时一侧的牛滴路(嘉滨路牛角沱段)却也处在紧锣密鼓的施工阶段。因此工期相撞,公园自然是敌不过城市的基础设施建设,故实际的公园开工时间,其实已经是2007年12月份了。而这样的先后顺序安排,则带来了第三个问题。
3.场地清理
当施工队终于抵达公园选址处时,他们是傻眼了的:原来牛滴路在施工时,是将下方的公园基地当成了堆积工程废料的地方。后来工程建造完毕,工程垃圾也就留在此处,再无下文。
推测的牛滴路段航拍拼贴 © 圣诞结
实际上不止牛滴路一条,过往若干年周边的重大工程,如地铁站,嘉陵江大桥,渝澳大桥的修建等等,都将它们的废石和碎渣堆积在桥下,一直蔓延到嘉陵江畔。还未开始的美好就这样被“垃圾”所掩埋,城市因而被地表交通分成了两个世界——运动的,现代的,充满生气的桥上空间和静止的,废弃的,失落沉沦的桥下空间。
桥上空间与桥下空间的对比 © 圣诞结
据说,工程垃圾的清理预估需要耗费200万元,这对于本就不多的公园预算来讲,无疑是无法接受的。所以究竟该如何是好?这个公园到底是建还是不建?
追忆历史,我们往往会发现前辈们的想象力和创造力远比我们预计地要丰富许多。当时建设方的决定是:公园是必须要建的,废石也就置于此地。两者相加,一个大胆且富有挑战的“建筑遗址公园”的设想便由此诞生了。
滨水公园一角 © 圣诞结
建筑遗址公园
所谓的建筑遗址公园,其实便是拿历次工程丢弃的废石和边角料堆积起来的公园。因此公园的建设,便不得不围绕现有的材料因地制宜。用作指导的图纸和效果图等现在必不可少的工具,在当时来说其实是没有的——有什么便用什么成为了最重要的设计原则。
据说,当年周边许多工匠们听闻这项工程,都纷纷自发参与了进来。在接下来的一年中,工人和石匠们将自己浸泡在桥下昏暗的废石堆中,扒拉比对着可用的石材。大到台地堡坎,小到桌椅板凳,用现场构思,现场建造的方式,一块一块地垒起了这座上万平方米的滨水公园,并最终在2008年正式向公众开放。
用石材制作成座椅/堡坎/铺地 © 圣诞结
废弃的空间,废弃的材料,加之缺乏宏观规划,却经由当下所剩不多的匠人精神而试图重新焕发新的活力。这样的建造方式,在现在看来着实是一项壮举。因此我尝试四处寻找当年相关的工程资料和文献,但除了几则游客打卡记录以外,最终一无所获——现在的滨水公园像是一处被遗忘之地,除了破败静谧的公园本身,其他任何表征它出处的载体都已无法寻见了。
公园一角 © 圣诞结
这是一件略显伤感的事情。事实上十余年的时间过去,已经使得公园在许多地方出现了垮塌的痕迹而无法辨别原貌,那再过五年如何?再过十年又如何?到时候还会有人记得它原来的样子吗?前辈们的心血就这样在岁月中风化了吗?
我不愿让它无根无源地就此沉寂,因而便尝试在多次探访中给它重新补齐当年缺失的图纸和模型。虽远谈不上精确,但却大体上给我们后续的宏观分析保留了一定的可视性。
垮塌的道路 © 尤加利叶
公园的交通
让我们拨开覆盖在公园之上层层叠叠的城市基础设施,公园的整体面貌终于能够完全展现开来呼吸新鲜空气。
尝试复原的滨水公园模型
我几次探访,发现无论白天黑夜,公园总是十分冷清,与上方熙攘的地铁站和湍急的城市车流产生强烈的对比。是公园缺乏交通要道吗?事实上,公园在多处都与城市有着流线上的互通。
首先是自牛角沱站延伸出来的空中连廊。一条位于东北角处,它于末端分叉成三个地面出口与道路相连,并以十分蜿蜒曲折的步道接壤着公园流线的起点。
一号站台步道 © 圣诞结
第二条步道则从公园三分之一处凌空越过,不与公园本身发生联系,我好几次想要寻找上去的途径都未曾寻到。
二号站台步道 © 圣诞结
其次是公园靠近山体的东南方向一侧,有着若干条隐藏于植被之中的盘山步道,并最终分化成最少两个出口(我走过的就有两处)连接地面:东北角的出口在拐了四五个弯以后抵达地面,赫然发现旁边立着一个牌子,上面用若干文字描述了这个地下公园——惊觉可能这个淹没在车水马龙中的不足半米的小道才是公园的主入口。
一号登山步道 © 尤加利叶
而另外一处出口则是顺着山坡一路向南,并最终与城市的环形高架相接。
二号登山步道 © 圣诞结
至于公园的终点,则显得更加隐蔽了。想要于此道离开,首先需要穿过若干栋高楼的缝隙,才能在拐角处看到一条长长的步道直通地面的上清寺路——在逛完上万平米的地下公园以后,我时常是觉得身心疲惫,不休息一阵,是难以爬上这么老长的楼梯的。
公园结尾处的登山步道 © 圣诞结
因此我们可以发现滨水公园的交通问题存在两处:从公园本身来说,公园出入口的标识性是很差的。无论是城市还是地铁站的游客都难以发现,以及发现了也因为过于深邃狭窄而放弃了探寻的欲望。
更重要的问题在于:作为滨水公园,被“遗弃”到城市边缘的滨水地带是无可厚非的事情。但与公园接壤的大多是车行道路而缺乏完整的步行体系,因而在根源上注定了此处人烟寥寥——而这并不是孤例,事实上当下城市的滨水地带大多都被车行道路所殖民,记忆中日常的“上山下水”反而成为了一种需要再开发的事情,着实让人觉得讽刺。
滨江交通系统将城市和江水隔绝
05
公园的空间
与重庆更大的地理环境类似,牛角沱滨水公园的自然环境变化丰富,高差巨大。整体地势东北高,西南低。这是自然景观留给建设者的难题,但同时也是一种创造丰富空间的契机:
有时候地形过于险阻,工匠们便以整石砌筑出“之”字形的步道,于两旁的绿植中蜿蜒而下,步移景易。
“之”字形步道 © 圣诞结
有时候地形较为平坦,工匠们便以砖石铺地,结合三三两两的座椅(以条石做成),营造可供多人休憩娱乐的公共空间。
较为空旷的平台 © 圣诞结
有时候地形既不陡峭也不甚平坦,工匠们便以砌块先构筑出若干层堡坎供人驻足停留,再补足台阶供人上下通行。
层层跌落的平台和楼梯 © 圣诞结
有时候地势空旷,牌局摆上几桌也不成问题。
地势空旷处 © 圣诞结
有时候地势狭窄,仅有架空步道让人通行。
地势狭窄处 © 圣诞结
有时候野石堆叠,如行走于山林之中。
乱石堆叠处 © 圣诞结
而到了江边,则瞬间豁然开朗,惊觉柳暗花明又一村。
江边望向江北区 © 圣诞结
行走其中,虽然路途较长,但空间在横向和纵向上都张弛有度,节奏良好。因而顺地势而下便觉得自然而不做作。颇有“虽为人做,宛如天开”之感——如果你还记得滨水公园存在的意义是为了响应“园林城市”的建设目标,那我便觉得在这里行走,是当真存在一丝园林的韵味的。只不过公园内部植被稀缺,又有乱石堆砌,所以不似传统江南园林,而更像是日本的枯山水,求神而不求形。
公园空间 边界/节点/流线 示意图
反观当下的许多公园建设,空间尺度难以把握是常有的事情。我相信这是自上而下与自下而上的设计区别:现在我们多是从宏观的上帝视角实现着我们的城市与空间规划,因而便也就少了身处其中的体验感和尺度感。
相比之下,十五年前于废石堆中倒腾寻找着可用石材的工人们,用自己的双脚丈量着这块土地的工匠们,他们以最朴素的方式设计与建造的空间则更加富有温度和人情味——即便这样的人文气息是被掩盖在粗犷的表达之下的。
滨水公园一角 © 圣诞结
06
公园的景观
在纵向上,我们可以把滨水公园切成三个部分:3号线地铁轨道以西将其视为滨水景观,嘉滨路以东视为山体景观,身处其中的视为公园景观。
三条纵向景观带构成了公园
如此一分,我们便会发现,靠山之处郁郁葱葱很有山味,滨水之处江水滔滔很有水韵,唯独中间的公园,乍一眼看过去却是很难看到所谓的“景观”的:桥下空间最大的弊病便是光线的不足,而这无疑是难以允许植被茂密的生长的。
但如果我们将“景观”一词作更广义的解释,诸如“某一区域的综合特征,包括自然、经济、文化诸方面”(中国大百科全书·地理学),那么我们便会发现,公园的中间地带,实则是景观最为丰富的地方——一种趋向自然的人工景观。
滨水公园一角 © 圣诞结
1.自然化的材料——废石
构成公园最重要的景观要素之一的,想必便是随处可见的乱石。与以往我们所见到的石头不同——它们大部分并不是直接取自于自然景观,而是取自于人工景观(如道路,桥梁,轨道等)。
石头板凳 © 圣诞结
它们的形式(或者内在)是经过人工加工和改造过的,并在或大或小的工程中贡献出一部分自己的力量,随后被遗弃在此处。据说公园里的每个造型上都留有原材料的来源项目和时间(虽然我并没有完全看到),现代性的碎片便以这种“反现代”的方式,在不甚明亮的地下世界重新拼凑出一段地上城市的发展简史。
废弃的柱墩 © 圣诞结
所以在这里,不是自然孕育了城市,而是城市构建了“自然”。它们与江边那些“野生”的石头不同,它们是城市的“弃婴”,但两者在神态上却又融为一体,达成了一种在材料维度上的,人工景观的自然化。
不同纹理的石头堆叠 © 圣诞结
2.自然化的构件——柱子
除了石头,密集的柱子同样也是公园最重要的另外一种景观要素。但与废石不同,它们是完成品,是得到人与城市认可的。巨大的柱子截面或圆或方,排布时密时疏,继承着地面以上城市的傲气和蛮横。
铁轨下的柱子 © 尤加利叶
有趣的是,它们的意义原本只是作为高架桥得已存在的结构构件,是工业理性和工程力学的产物,可却不自觉地在公园里营造出另外一种自然的野趣和浪漫——植被贫瘠的公园,不正是经由形形色色的柱子和相互拉结撕扯的横梁,构建出了一片巨大而又壮观的“钢筋混凝土原始森林”吗?
钢筋混凝土森林 © 尤加利叶
穿梭其中,阳光借由巨大的构件撕裂开来,“斑驳”地洒落在公园凹凸不平的地面上,给予人一种徒步于山林之中的错觉。
钢筋混凝土森林(人视角)
许多柱墩已经缠绕上了藤曼植物,强化了它的自然特性,达成一种从人造物到自然物的野性过渡。因此很巧妙的,林立的柱子完成了一种对自然森林“场所精神”的转译,从而实现了一种在构件维度上的,人工景观的自然化。
钢筋混凝土森林 © 尤加利叶
3.自然化的光线——人工光源
像前面说的,白天的滨水公园其实是让人觉得幽暗而又神秘的。但神奇的是,到了傍晚,暖黄色的光线便会照射其中,为空间染上一层温暖的黄晕——但你不要误会,滨水公园的“黄昏”并不是由外界的落日余晖所营造,而却是来源于上头公路两侧的路灯。
路灯洒下余晖 © 尤加利叶
等到入夜,滨水公园的整体色调由暖黄转为青蓝色,但这同样也与月光无关,而是由横跨在嘉陵江上的渝澳大桥自身光带所发出的蓝光渲染而成的。
渝澳大桥的光带上发出的月光 © 尤加利叶
因此,城市无意为此地打造的人工光源,却在此处获得了另类的自然含义,成为公园“人造”的夕阳与皎月。它们赋予了空间一种游离在自然与城市中的“超现实主义”氛围,实现了一种在光线维度的,人工景观的自然化。
所以,在滨水公园中我们可以看到,城市亦或是人造的力量并非是完全与自然对立的,但也不是“政治正确”地屈尊自己而迁就自然——更多时候,它是无意识地代替自然,扮演自然的。我们为城市建设所施展的种种力量,似乎都在不经意间溢出,并顺着城市肌理的缝隙低落,最终在地底处重新滋生了一种由内而外的生的灵动。滨水公园便是它最好的佐证。
宛如流星的渝澳大桥 © 尤加利叶
致滨水公园的一封悼词
所以我们应该对它抱着怎样的态度呢?
若讲空间猎奇,现在无太多人问津的滨水公园无疑是一处具有破败感和废墟感的小众场所(打卡点)。它是城市最为底层和忧郁的空间,同时也是城市最为壮丽和浪漫的梦境。
它是大城市中“Nobody”们集结的世外桃源:无论是被人遗弃的工程垃圾,无人关注的高架桥墩,亦或是随处可见的人造光源,或者是江岸边上的“排污箱涵”等——甚至包括空间本身,都属于伟大城市发展中的细枝末节,但却各自在这里执行着另外一种颠倒的“角色扮演”,于最阴暗处享受着城市最壮美的馈赠。
从公园看往城市 © 尤加利叶
可若我们将其真正视为一处与人共生的城市公园,它又是颇具悲剧色彩的——
从內部性因素来说,它偏僻难寻,昏暗阴沉,几分钟一班的单轨进站带来的巨大噪声盘旋于公园高空。从外部性因素来说,公园建成到如今缺乏妥善的维护和管理,栏杆损毁,道路坍塌,去年的洪水泛滥更是使得淤泥和流沙早已铺成厚厚一层,几近将座椅掩埋。
快要被掩埋的石凳子 © 尤加利叶
更别说积极导向的政策配合以及公共活动的植入了。唯一一座具有商业属性的小卖部,也不知什么时候早已废弃。
小卖部 © 尤加利叶
除了江边沉默垂钓的零散市民和偶尔搓搓麻将闲聊的大爷大妈们,大部分时间和空间,滨水公园是安静的不像话的。
孤独的垂钓者 © 言西早
因此,它还活着吗?
很遗憾,作为一处公园来讲,我想它大概是快死了的。我们对它的赏析,终究只是落在它日渐腐烂的空壳中滋生着的另外一种生气。但那与我们无关,也不太有我们的容身之处。
我并不感伤空间的死去——失落的桥下空间到处都有——我只感伤作为公园的它,曾经是活过一次的,借由十余年前的工匠们最朴素和纯粹的建造方式。但最终还是无法滋生由内而外的带有人性的灵动,便静躺在城市的底部,由着生命力随江而去了。
在滨水公园处目送日落 © 圣诞结
▬
作者:尤加利叶
#重庆大学建筑学专硕研究生。桃金娘科,桉属植物。耐寒不耐旱。成长较快,以奶茶浇灌。喜清新素雅,花语是恩赐。
——END——
模山理水疮痍地,古韵新曲乐活园 | 遂平玉湖湿地生态公园景观营造
打造人与自然和谐共处的人居示范 | 武汉市杜公湖国家湿地公园
以城市之形思考
微信:chlaweb
网址:www.chla.com.cn
电话:010-88361171
010-88366270
邮箱:editor@chla.com.cn