其他

是枝裕和:证明自己活过的事情到底是什么?

2018-01-15 22号公馆

人生在世,并非总是思考着当下和未来,也会活在过去的回忆中。


有多少人能花三天的时间,仔细想想自己最幸福的事?


纯白洁净的天国,宁静而安详。逝者乘坐通往天国的列车,来到人间和天国之间的小站短暂停留。在接下来的一周里,他们将从生前的记忆中选择一段,由工作人员拍成电影。当记忆在各自心中苏醒的那 一刻,他们将带着这份唯一的回忆去往天国。


有些人娓娓道来,有些人沉默不语,有些人侃侃而谈……那些平凡而温馨的故事流淌在冬日温暖的午后,生命的灵光悄无声息地照亮每个人的灵魂。


“徘徊了五十年,直到昨天,我才知道自己也曾是别人幸福的一部分。”


《下一站,天国》,是枝裕和所有动人心弦作品的起点。



在面谈室等待逝者前来的间隙,杉江琢磨着要不今晚换换心情,用阿萨姆红茶泡杯奶茶试试。他并不是不喜欢这里的工作,只不过做了一年,多少也掌握了些要领。每个逝者会选择什么样的回忆,一旦有了迹象,马上就能心知肚明。他总结出若干种类型,并且准备好相应的对策,如此一来工作就变得得心应手。因此,杉江反倒无法相信,居然还有川岛这种每周都痛苦地行走在钢丝上的人。


“在三天时间内,从漫长的一生中选出仅有的一份回忆,一开始几乎所有的人都认为这是不可能的。特别是度过了七八十年漫长人生的老年人,选择起来尤其困难。不过,自从开始在这里工作,我很快就发现这个想法是错误的。人生在世,并非总是思考着当下和未来。特别是那些养育过孩子或者孙辈的女人,还有退休后靠养老金生活的男人,他们在步入晚年生活时就开始回顾人生了,诸如‘那时真是美好啊’,‘那时好痛苦啊’之类的。他们虽然活着,但绝非活在当下,而是活在过去的回忆中。也就是说,这些人在来之前多半都做过这道选择题了。他们只要把生前一边翻看旧日的相册一边怀念过去的行为再重复一遍就行。”


杉江的确是这么想的。



……




“只选一件事的话真是困难。不过要是讲一件最有意义的,就是自杀未遂那件事了。”高桥政辉刚一落座,就讲了这番话。


他的手放在膝盖上,手里攥着一张昨晚在房间里总结好的字条。字条最上面写着“大正二年七月二十六日出生”,从自己出生那天开始,按照年代顺序详细地记述了迄今为止八十五年的人生轨迹。从那一丝不苟的字迹来看,不难理解他曾经从事过教师的职业。


“自杀未遂是发生在什么时候的事?”川岛谨慎地选择着措辞,从内容本身提问。


“二十岁的时候。昭和九年十一月四日。”


川岛掰着手指头算了算,在资料上写下一九三四年。


“什么原因呢?”


“原因有很多,其中一个是父母不和,总是没完没了地吵架。当时在我看来,问题出在父亲身上。他个性专横,稍不如意就对母亲大呼小叫。这让我感到孤单无助。另外,我中学时的好朋友因病去世了,是结核病。再加上失业的痛苦—初中毕业后,我和父亲吵了一架,离家出走过一阵子,我住在阿佐谷的‘都新闻’报纸收发站里,一边打工一边读日本大学的预科,后来从那里的经济系毕业了。毕业虽好,可是也意味着失业。于是我忍气吞声地回到家里,也就是父亲身边,所以就算在家里也没有什么尊严可言。”


“各种因素都凑在一起了。”


“是啊。但说到直接原因,是昭和九年十一月一日,我暗恋的那个人结婚了。我绝望至极,决定四日那天从西武新宿线武藏关的山崖上跳下去。”


故事终于接近核心了,可是高桥的表情并没有变化。不过,他的语调有些特别,仿佛在给别人讲连环画里的故事。


“您还记得那时的情景是什么样子吗?”川岛也尽量保持平静的语调,用简短的语句问道。


“那晚月色如水,我站在山崖上等着电车通过。没过多久,西武新宿线的电车就轰隆隆地驶过来了。就在我即将纵身一跃的一刹那,月光洒在铁轨上,泛出灰蓝色的光,我想用‘凄惨’这个词来形容最恰当不过了。那光就像一道灰蓝色的闪电照进我的眼睛。我刚回过神来,电车已经开了过去。我呆呆地站了很久,脑海里浮现出恋人和母亲的脸庞。那时的情景如同刀刻般深深地印在了我的心里,直到今天仍然无法忘记。此后的人生,无论哪个阶段,那个从山崖上望见铁轨的画面都会倏然浮现出来。怎么说呢,我始终认为这是决定我人生的一个画面。”

……



野本俊雄穿着一身鲜艳的白紫相间的运动服。他是门球俱乐部的会长,那张黝黑的脸庞显得十分健康,一笑起来就能看见两排雪白的牙齿。“在上班的那些年里,也就是退休之前,我的人生中从来没有出现过什么精彩的画面。我是从打门球开始迎来第二次人生的。工作的时候,多数时间我都是一个人面对着机器,然而打球的时候,我和同伴们齐心合力,体会比赛带来的胜负喜忧,这种感觉真是棒极了。”


“有没有具体的例子?”


“有啊。去年春天横滨市大赛时,如果那个球进了就能取胜,没进的话就是对方赢。这叫什么来着,背水一战?场面相当紧张。击球的一瞬间,我就知道赢定了。那种喜悦简直无以言表。


“击球的瞬间,眼里看到的是什么?”


除了球,周围的一切全看不见了,眼前只有一个写着数字9的红球。平时加油助威的人们吵吵嚷嚷的,可是就在眼看要进球的时候,整个世界一下子安静了。


“击球的瞬间,连声音也听不到了吗?”


“是啊,听不到了。紧跟着球就进了,我振臂欢呼,气势直冲云霄。”


说完,野本坐在椅子上,用力挥动左拳,朝天花板做了一个击球的姿势。

……


远藤邦生二十一岁,是大学三年级学生。他身穿藏蓝色套头衫和牛仔裤。向望月确认过“只能选择一件事”,他便低下头沉默不语,似乎正在进行心理斗争。


望月一言不发地等着他开口讲话。


“高中一年级的时候,我喜欢过一个女孩,虽然后来被甩了。那时我们都是戏剧社的成员。她的书包上挂着一个铃铛,走起路来总是叮当作响。所以哪怕我在活动室里,一听到外面传来叮叮当当的铃声,就知道是她来了,那声音真让我着迷。我们从放学后一直排练到夜幕降临,结束后收拾完毕,从活动室往门口走。她和我是一个年级的,自然走的是同一条路。有时候我先到,然后她才从后面跟上来。有一回,大概是冬天吧,我一个人在门口穿鞋,准备回家。已经是晚上了,周围一片漆黑,我正系着匡威篮球鞋的鞋带,就听见从二楼传来叮叮当当的响声。‘啊,来了,来了。’本来能马上系好鞋带走人,我却故意放慢动作,等着她走过来。铃声越来越近,感觉一回头就能看到她。如果要我选的话,我想选看到她之前的这段记忆。


“看到她之前?”


“对。见面之前充满了期待,见到之后会变得笨嘴笨舌,不知道说什么好,所以觉得系鞋带的时候特别美好。”


远藤一边说,一边盯着脚上的球鞋。


……



渡边坐在望月和诗织面前,还和昨天一样使劲挠着脑袋。不过他的表情平静从容,看不出一丝不安。“说起我这七十年的人生,当然不可能没有一件后悔的事,但也能接受这样的结果。可是突然让我选择一段回忆,怎么说呢,还是很难决定具体选择哪段,不是马上就能想出来的。要是手头有相册和日记什么的,说不定能唤起更多清晰的回忆。”


渡边说完,不好意思地笑了笑,对着望月和诗织低下了头。


“相册?”


“是的。话虽这么说,我小时候的照片全都在空袭中和房子一起烧掉了,什么也没剩下,不可能看到了。”渡边说着,连连摆手。


“渡边先生,您有孩子吗?”


“很遗憾,我没有孩子。”


“那您有什么爱好吗?”


“啊,这个嘛,也没什么特别的。”


“比如和太太一起旅游之类的?”


听到望月的话,渡边的表情变得有些僵硬。


“非得选择这种千篇一律的吗?”


一改之前温和的语气,这句话让人觉察到了他内心某个坚硬的部分。


“不,不是这样的,我刚才只是举了个例子,想给您一些提示。”


望月解释道。房间里一时陷入了沉默。


诗织听着两个人的对话,用红色签字笔在渡边的名字旁画了个大大的叉。


“这种人就知道往这儿一坐,说不出个所以然来。”诗织一边在心里嘀咕,一边瞄了渡边一眼。只见他使劲挺了挺后背,紧跟着做了个深呼吸,然后长叹一声。


诗织被这声音吓了一跳,手里的笔险些掉到地上。


渡边的表情突然凝重起来,交抱着双臂闭上了眼睛。不知过了多久,当他睁开双眼的时候,脸上又恢复了一贯的温和神色。


“对我们这代人来说,那场战争毕竟是记忆中挥之不去的大事。我自己也遇到了一件大事,足以影响我在战后,也就是昭和二十二年以后的生活轨迹。我在四国的教育队服役时曾经去过广岛。我们是在昭和二十二年八月八日抵达广岛的,花了两天时间好不容易到了,却发现广岛已经被战火夷为平地。昔日的城市不见了,站在平地上放眼望去,能一直看到大海。道路纵横交错,人们像蚂蚁一样穿行其间。


渡边轻轻地阖上了眼睑,仿佛正在脑海中回放着当时的情景。


“我们原本计划集结的地方也不知所踪了,只能待在火车站的列车里。那时我已经累得精疲力竭,正值八月酷暑,恐怕有些脱水。一直强撑着我的东西好像哗啦啦地崩塌了。我的身体开始发抖,摇摇晃晃像要发病似的。同伴问我,‘喂,渡边,你怎么了?没事吧?没事吧?’我捂着肚子蹲下来。‘老天爷啊,快来救救我们吧!’‘我实在坚持不下去了!’‘没有比这更惨的事了吧!’‘如果能活下去,我一定要做一些有意义的事。我一定会选择这样的活法,请帮帮我吧!’当时我脑子里蹦出来的就是这些。这些话除了自己,从来没有对别人说过,今天是第一次。但如果有人问,‘那么你究竟做了多少呢’,我还是会心虚。不过现在这样跟你聊着,我也明白了一些事情,像你刚才说的爱好啦、旅行啦,如果有人选择这样的回忆也挺好。好是好,但对我来说,还是想选择至少能证明自己曾经活过的事情,这就是我的想法。


铃声响起,上午的面谈时间结束了。


望月建议渡边再好好考虑一下,明天再说,今天的面谈到这里就结束了。渡边一面朝门口走,一面为自己连想都没想,就把“证明自己活过”这种幼稚的话说了出来感到不知所措。


自己活了七十年,恐怕曾经也下意识地思考过这个问题。可是所谓‘活过的证据’到底是什么?


渡边自言自语着,在门口和两人道别后离开了面谈室。



本文由新经典文化公司授权转载,节选自《下一站,天国》-<星期二 回忆>

您可能也对以下帖子感兴趣

文章有问题?点此查看未经处理的缓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