罗中立:赤脚少年的大巴山情愫
2022年6月8日,当代唐人艺术中心在北京双空间推出了“重返起点:罗中立回顾展 1965-2022”,作为罗中立迄今为止最全面的一次作品回顾,展览聚焦于艺术家从1965年至今的艺术创作,回溯艺术家从改革开放开始的创作起点,及一直延续至今的艺术变化,共展出作品展出品200余件。
策展人崔灿灿在“重返起点”一文中写到:“‘重返起点’即是重返罗中立艺术中人性解放的起点。”而在走向成熟之前,罗中立艺术生涯的起点在哪里?他曾经的生活经历与艺术创作之间的关系是怎样的?以下,就让我们将目光拉回到几十年前,一起来探寻罗中立艺术与生活的最初起点。
最初的画家梦
1948年,罗中立出身于重庆一个知识分子家庭。爷爷是教私塾的老先生,父亲的书法很好,家里的书架上堆满了的各种书籍。幼年时期的罗中立,除了喜欢画画,还喜欢阅读。而那些图文并茂的连环画和小人书,就成为罗中立童年文化生活中的最重要的组成部分,并对罗中立日后的艺术产生了深远的影响。
罗中立早年画的连环画
罗中立回忆说,他小时候住沙坪坝,父亲常带着几弟兄出去画,自己对画画的兴趣也是在那个时候开始的。而罗中立画家之梦的开始,则是他在歌乐山中学读初中的时候开始的。
《故乡》,纸本水彩,18 × 26.5 cm,1966
《故乡组画》,布面油画,200 × 180 cm,2001
当时,有个国际儿童绘画展在香港举办,歌乐山中学为此专门设立了兴趣小组,鼓励学生们报名参加。罗中立抱着试试看的心态,画了一幅作品叫《雨后春耕》的作品,描绘的是春雨过后,一个农民在田野里耕地的情景。出乎意料的是,这幅作品竟成功入选,主办方给他寄来一张证书和一元钱的稿酬。而在当时,一个普通家庭的月收入也只有十几元钱。
《推磨》,布面油画,150 × 130 cm,1983
《巴山情》,布面油画,130 × 150 cm,1999
回忆起那段时光时,罗中立说:“那个时候正是三年自然灾害时期,全中国人人都在饿肚子,虽然穷,但人的斗志还是在。我那时脑子里全是勤学苦练的古代典故,比如凿壁借光等等。我自己也是冬天赤脚出去写生,为的是磨练意志。”
罗中立早年与同学在一起
《手稿系列》,纸面色粉,39 × 54 cm,2004
这次小小的成功,也让罗中立志今后要当一名画家,并认真着手开始备考当时他心目中的艺术圣殿——四川美院附中。
《岁月系列手稿》,纸本素描,22 × 25 cm,1980
《岁月系列手稿》,纸本彩绘,26 × 19 cm,1981
《岁月》,布面油画,200 × 180 cm,1995
黄桷坪的赤脚少年
临近初中毕业的罗中立,从小龙坎出发打着赤脚走了近两小时(舍不得把鞋子弄脏),赶到黄桷坪找自己哥哥在川美附中念书的同学,咨询考学的情况。快到黄桷坪时,罗中立在池塘里把脚上泥巴洗干净,穿上鞋。
附中时期的罗中立正在写生
他回忆说:“看着校门口进进出出的人群,我感觉他们每个人头上都有一顶光环。那时候,周围还是农田。”
《抢修电车线路 附中二年级》,纸本水彩,19 × 27cm ,1965
《璧山老家》,纸本水彩,18.5 × 25.7 cm,1966
罗中立坐在校门外,等了哥哥同学一整天,天黑了还没有等到。后来,川美有位老师的母亲把罗中立带到男生寝室,让他住了下来。“那一夜,下着雨,我通宵未睡,太激动了,我进入了川美附中,还住了下来,第一次觉得自己离艺术殿堂那么近。”第二天,热心的同学还领着罗中立参观了校园的展览馆,激发了罗中立对艺术更大的向往。
罗中立早年与同学在一起
1964年,罗中立以第一名的成绩考进四川美术学院附中,满以为在这可以实现童年的理想,但在那个讲究“又红又专”的时代,一味地用功学习,是要遭批判的。他只能和几个要好的同学偷偷摸摸翻出围墙去校外画,饶是如此,还是被列为了“白专”份子。
罗中立(右一)在达钢工作。
1997年春节,罗中立在大巴山农村
十几岁的少年每天想冥思苦想自己和贫下中农有什么差距,由衷地希望改造自己。当1968年高中毕业时,他便毫不犹豫地决定返回大巴山,并报名去了离家两百多公里的达县,当一名钢铁工人。而这段为期10年工人生活,也让大巴山成为了罗中立一生创作的母题。
罗中立(前排左一)与达钢的工友们的合照
罗中立回忆说:“那个时候很荣耀,穿一身劳保服,有劳保皮鞋,有线织白手套。每个月还有白糖、一点猪油,这在当时都是稀缺物资。我觉得终于脱掉了知识分子的皮,走进了工人阶级队伍,成为他们的一员。心里非常高兴,在车间里干活非常卖力,跟我的师傅,跟我的师兄弟们,钻在锅炉里面,最吃苦、最笨拙的活都抢着干。”
《隔着玻璃柜临摹的〈世界美术〉全集》,纸本彩绘,38 × 27 cm,1978
《日本电影“追捕”中记忆场面》,纸本彩绘,38 × 27 cm,1978
《故乡组画系列》,布面油画,200 × 180 cm,2011
一生挚爱
在达县当工人的那几年,正值国内政治宣传遍地开花的狂热时期,各行各业都争相在街道上开辟自己的专栏板报,作为重点单位的达钢,更是排在了县城主街的“头版”位置。而擅长绘画的罗中立也成为了宣传画员,攒下不少人气的同时,也让他遇见了自己一生挚爱陈柏锦。
罗中立与陈柏锦一起爬长城
《芭蕉叶打伞》,布面油画,180 × 160 cm,2008
虽然只是一次擦肩而过,但罗中立却认定了陈柏锦就是自己今生的爱人,并带着这样的憧憬一等就是三年。三年后,在朋友的撮合下,两人终于走到了一起。而两人第一次约会的场景——东风桥——后来也出现在他的画中。
罗中立画中的东风桥,上书:与柏锦第一次约会的地方
《老石匠》,布面油画,70 × 50 cm,1975
陈柏锦的母亲,是达县唯一一所高中的校长,面对眼前这个前途不明的文青,自然不乐意把宝贝女儿交给他。“你们过几年再谈吧!”罗中立听了,拍着胸脯说出了当时听起来并不十分靠谱的豪言壮语:“我可以靠画画养活她!”
罗中立与陈柏锦在比利时
《提灯过河》,布面油画,180 × 200 cm,2001
而此后两人数十年相濡以沫的厮守和携手与共的前行,也让罗中立对于爱情有了更深入的认知。在1980年后“爱情”成为罗中立反复刻画的主题,并以饱含温情与淳朴气质的写意性渲染,描绘出爱情的中不同的两个方向——“一种是原始生命的情欲,粗壮的手臂,丰满的身体所象征的动物性的本能,在月色,在山野之间的欢愉;一种是灵魂和生存的相依,在暴风雨中一对夫妇撑伞前行,风雨同舟,雨夜兼行。有时这些场景又是轻松的,劳作时喝水和擦背的温存,约会或休憩时捂眼睛、吹蒲公英的嬉戏。”
《雷雨》,布面油画,180 × 160cm ,1996
《雷阵雨》,布面油画,180 × 160 cm,2001
《拥抱系列》,布面油画,200 × 180 cm,1995
高考与连环画
1977年11月至12月,570万考生用激情和渴望驱散了之前政治运动的阴霾,这也是新中国历史上唯一一次冬季高考,这一年也是罗中立来到达县的第十个年头。
1977年10月21日人民日报头版头条
那年秋天,当恢复高考和四川美术学院要在达县招生的消息传来时,达县大大小小的文艺青年都轰动了。罗中立却不以为然。和陈柏锦已经恋爱多年,眼前还有什么比结婚过日子更要紧的呢?工作之余,他忙着去山里办木料、请木匠,为未来的小家庭打一套家具,哪还有心思回学校参加高考呢?
参加1977年高考的学子
《塞外系列之二 神秘千佛洞》,纸本油画,39 × 27 cm,1978
《塞外系列之五 三危山下》,纸本油画,39 × 27 cm,1978
最初,是陈柏锦的妈妈知道了川美在达州招生,让女儿打电话去钢铁厂让罗中立报名,因为罗在外画画,女友一直打电话到天黑才联系上,陈柏锦在电话中简单转述了父母的愿望:“罗二哥,爸爸妈妈说,现在机会送到家门口了。达县这么多画画的,你的学生都去考了,你也应该去报个名。”
大学时代的罗中立
来自女友家庭的号召力不可抵挡,当罗中立沿州河走到县招待所找到招生工作人员时,军代表却让他明年再报,今年己截止了。罗中立很为难,明年就30,报不了的。好在招生组有一位川美附中的老师,帮他说好话,他成了达州考区最后一名报上名的考生。
罗中立在画室
此后,在每天下班之后,罗中立跟着辅导老师重新学习文化课,离开课堂多年的他不敢怠慢,起早贪黑地复习,甚至熬出了结膜炎,终于补上了缺失的文化课程。1978年,已过而立之年的罗立中,如愿考入了四川美术学院,成为班上年龄最大的一名学生。
《大学一年级外出写生 大巴山风景系列》,纸面油画,27 × 19 cm,1978
之前在达钢当工人的时候,罗中立就利用工余时间进行着连环画的创作,并出版了《四十二根导火绳》和《四条红领巾》。
《四十二根导火 绳》封面,四川人 民出版社出版,1973年12月第一版
《四十二根导火 绳》封面,四川人民出版社出版,1973年12月第一版
《四十二根导火 绳》封面,四川人民出版社出版,1973年12月第一版
而在大学的头两年时间里,罗中立经常逃课,躲在宿舍里把大部分时间花在了连环画上,画一页挣一元钱 ,画完一本可挣几十元,他画很多连环画,陆续被人民美术出版社出版,也令同学们羡慕不已。
《水浒故事(上集)》,人民美术出版社,1980年8月第一版
《水浒故事(上集)》,人民美术出版社,1980年8月第一版
《水浒故事(上集)》,人民美术出版社,1980年8月第一版
《水浒故事(上集)》,人民美术出版社,1980年8月第一版
从1979到1981年,罗中立共创作和出版了包括《二月风暴》(1979年)、《水浒故事》(1980年)、《曹操的故事》(1980年)、《智取生辰纲》(1981年)等在内的12本连环画。
罗中立《智取生辰纲》
然而他画连环画的个人爱好,在当时教他的油画老师眼里却成了不务正业:“罗中立我看你好好画连环画算了,油画你是画不出来的。”
罗中立大学时代(在作品春蚕前)
父亲
1980年,随着中国加快了改革开放的步伐,各种艺术流派涌入中国,正在读大三的罗中立在如饥似渴学习新知识的同时,也和同时代对的许多年轻人一样,迫切地想要证明自己。
为了参加第二届全国青年美展,罗中立开启了新的尝试,他开始思索画什么样的主题创作去参展?
创作《金秋》时的罗中立
此前十年的大巴山生活,则为他提供了最初的创作灵感。他回想起自己第一次离开家,去大巴山深处一所村小学当美术教员的日子。那一年,他住在一个叫邓开选的老人家里。山里没通电,上完课、开完会,天一黑他就回土屋和邓大伯聊天。
当时的罗中立,常常为自己是“白专”分子而苦恼,为人忠厚老实的邓大伯开导他说:“我是农民,我的本分就是种地,你是学画的娃,你的本分就该好好画画。”这番朴实无华的话,像父辈粗糙有力的双手一般,给罗中立彷徨的心灵带来了深沉的慰藉。最终,罗中立决定去画一个农民。
罗中立与邓开选
《父亲》采风的邓家老院子,右一为罗中立
2003年罗中立携夫人陈柏锦与《父亲》原型一家合影
“《父亲》的创作手稿共有四稿,真正有决定意义的是第二稿《粒粒皆辛苦》,从这一稿起,我把‘父亲’画成了大幅肖像,后来在父亲耳朵上加一支圆珠笔,表示他是一个新社会有文化的农民,不像现在苦巴巴看到一个旧社会的老头,现在回头想想,这可以是一种观念的艺术,也开启了中国当代艺术。”
《父亲》系列手稿,纸本素描,22 × 30 cm,1979
《父亲》系列手稿,纸本素描,20.5 × 29 cm,1979
《父亲》系列手稿,纸本素描,30 × 43 cm,1979
《父亲》系列手稿,纸本素描,43.5 × 30 cm,1979
在确定好初稿之后,罗中立蜗居在一间不足十平米的阁楼里,画着《父亲》,罗中立回忆说:“每天把同学画完的颜色板上刮下来的废弃颜料拿过来做底,用干掉的馒头渣渣和在里面,做得很粗糙,做了底之后再在上面慢慢地、一笔一抹的画出来,有的颜料要刮,但尺寸太大画刀又刮不下来,就从家里带了把菜刀来刮。”
《父亲》系列手稿,纸本彩绘,27.5 × 26 cm,1980
《父亲》系列手稿最终定稿,纸本素描,68.5 × 43.5 cm,1980
《父亲》各阶段草稿合照
当时的社会环境,还是政治挂帅,绘画的主流仍是追求人物的红光亮和高大上,而《父亲》的形象则与当时的主流审美趣味相去甚远:古铜色的面孔上,布满了沟壑般的皱纹。干裂的嘴唇,残缺的牙齿、稀疏的须发纤毫毕现。苍劲有力的双手捧着一只粗瓷茶碗,指缝中还残留着干农活留下的泥垢。作品刚完成时,就有上了年纪的老师劝罗中立说:“这幅画很危险,你最好不要拿去展览。”但这幅“危险”的画,还是走进了中国美术馆的展厅。
1981年美术杂志封面上的《父亲》
《父亲变形之二》,纸本油画,54 × 50 cm,2003
但罗中立的《父亲》在参评时的分歧却十分严重,那一届的评委会决定把评奖的权力交给观众,最终,这幅除去了故事性和文学性,如画领袖画像般大幅尺寸的农民头像,以800多的票数一举夺得一等奖,比第二名多出700票。
罗中立重返大巴山与邓家人在一起
这幅用超写实手法完成的、巨幅的农民肖像,也被后来的评论者称为:“打破了人神的界限,完成了一个神的时代的结束和一个人的时代的到来,成了当代美术史上的里程碑。”
《重读美术史-库尔贝·双人体》,布面油画,130 × 150 cm,2015
《重读美术史-鲁本斯·强劫留西帕斯的女儿》,布面油画,250 × 200 cm,2014
《重读美术史-西方部分》,布面油画,150 × 130 cm,2010-2015
《重读美术史-米勒·播种者》,布面油画,150 × 130 cm,2010-2013
《重读美术史-西方部分》,布面油画,150 × 130 cm,2007
end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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