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叫许保玖，今年100岁，今天我回清华过生日

编者按

许保玖先生的身上有无数标签。他是公费留学的高材生、他是突破阻力回国支持祖国建设的人才、他是桃李遍天下的师者、他是精神矍铄的长寿老人……但其实这些标签不过是他找准方向不断前行后自然而然的结果。

今年是清华107岁的生日，也是环境学院许保玖教授的期颐之年。有一所历经百年风雨而依旧生机盎然的大学是这个国家的财富，有一位行走过百年光阴而依旧奋力前行的智者更是这个时代的珍宝。在此祝愿许保玖老先生日月昌明。

一个仅能容纳5、6人的老式公寓内，两大排高齐屋顶的铁书架将房间分成了会客厅和工作室，一排排、一摞摞磨损、褪色的书籍错落有致地摆放在上面，看上去仿佛移入了图书馆的一角。公寓的主人叫许保玖，1989年自清华退休后，这里由家变成他的办公室。

作为我国给水排水工程学科的奠基人和开拓者之一，许保玖被人称为「水业泰斗」。他率先提出了「水工业」概念，给传统的给水排水指明了发展方向，他编著的《当代给水与废水处理原理》、《英汉给水排水辞典》等多部著作被奉为历代环境学子的必修教科书。

再过不久，许保玖将迎来自己的百岁寿辰，成为清华大学环境学院第二位百岁先生。

许保玖

1918年生，1942年中央大学毕业。1949年美国密歇根大学卫生工程硕士、1951年美国威斯康辛大学哲学博士，归国后任清华大学教授。

 图为1954年许保玖摄于芝加哥

战乱、漂泊，来清华

国立中央大学是中华民国时期中国的最高学府，1938年，许保玖开始了在这里的学习。

学校所在地南京城并不太平，4年后毕业，除了一张工学学士的学位证，许保玖带走的还有一段动荡的战争记忆。

那时候，为了躲避日本人的轰炸，每个人随身携带一包生活必需品，随时做着跑向防空洞的准备。刚走进教室，警报铃响了，师生急忙往防空洞里跑；夜晚正在熟睡，警报铃又响了，也要往防空洞里跑。

能来到南京，对许保玖来说是不易的，也是幸运的。他的老家在贵州省贵阳市，当时贵阳中学的教育很落后，和外界的匮乏联系限制了许保玖对现代事物的认知。

工作中的许保玖

「只晓得土木工程，因而就选择了它」，许保玖回忆说：「我国土木工程主要体现为铁路工程和水利工程，后来又有了电力机械。那时候大学生的工资大多是60块大洋，铁路工程毕业的都是铁饭碗，工资比一般大学生高。」

高中毕业后，两考国立中央大学，许保玖最终如愿。在考取大学之前会有一个省级的公费考试，公费的好处就是会奖励400块银元，相当于现在的4万元不止。在参加考试的前5天，他生病了，许保玖一度以为自己肯定没希望了，谁知就在考试的前3天，他的病奇迹般的好了，并且顺利地考取了公费。

类似的奇迹还发生在他而立之年，那年，他有机会考取美国留学生。历史总是惊人的相似，在考试的前十天，许保玖又病倒了，但一个星期后就恢复了状态。

1948年，和许保玖一起漂洋过海的一个包裹中装满了法币，一万捆一捆，40几捆整整齐齐地塞进了提包。那是他作为留学生获得的资助，900美金，由于通货膨胀被换成法币，许保玖记得当时提动这包资助需要人帮忙。其中的150美金交了密歇根大学的学费，除去一些必要开支后，这份「沉甸甸」的资助并不能保证许保玖在美国的生活，日子过得朝不保夕。

在美国，许保玖获得了密歇根大学的硕士学位，威斯康辛大学的博士学位。

新中国成立之初百废待兴，各路海外人才响应着祖国的号召，突破重重阻力重返故土。

许保玖的回国之路则更为坎坷，他和钱学森、华罗庚等35人成为了被美国政府明令禁止回到中国的学者。他们联名给周恩来总理写信，表达了自己迫切回到祖国的愿望，这封信由印度驻美大使馆转交国内。1954年，日内瓦会议期间，中国政府据此向美国提出无理扣留中国留学生的抗议，迫使美国同意他们回国。

美国移民局的人是许保玖家中的常客，「每次他们来，表面都很开心，实际上就是想知道我在想什么。」最后一次到访，移民局的人问他：「你想不想回到中国？请用yes或no回答？」

「yes！」年近百岁的许保玖在回忆起这个当时等了三年的答案时仿佛使出了全身的力气，本来靠在厚厚沙发垫的身躯不自觉的向前移动，「不和他们拽文字游戏，我就是要回国。」说话间他用那双被岁月侵蚀过的干枯的手做出了拒绝的手势。

许保玖与夫人甘祯祥

1955年，许保玖和夫人回到了北京，暂住在招待所，在那里他遇到了梅贻琦的儿子梅祖彦。同样从美国回来的梅祖彦了解许保玖的研究方向，把他介绍给了当时在清华做给水排水研究的大教授陶葆楷。「陶先生非常热心，把我引荐给学校。」在高中时期就读过陶先生的《给水工程》，由这位大教授引路，许保玖笑着说「求之不得」，崇拜的神情就像如今的粉丝提起自己的偶像。

许老师「肚里有货」

 来到清华，许保玖成为了我国给水排水界第一名博士，同时也培养了大批此方面的人才。

学生蒋展鹏与许保玖相识在大四时的「给水工程」课上，许老师当时讲的给水处理是专业课中的重中之重。

上过了几周后，不少同学说许先生的课是「航空给水」，意思是上课像「坐飞机」，听不懂。「但是后来慢慢地大家熟悉了、习惯了许先生的讲课思路，特别是经过学期末考试，从头至尾复习一遍听课笔记，就感觉到许先生讲的内容真丰富，我们学到的东西多，收获大。」

蒋展鹏在此之前就听说许先生「肚里有货」。他后来回忆，许先生的讲课思路是跨越式的，中间的环节要你自己去思索、自己去演绎。「这种讲法既节省了时间，提高了效率，又锻炼了学生的思维能力。」

许保玖先生（左二）与钱易院士、王占生教授、傅国伟教授等人合影

「我觉得学生，尤其是研究生，对于一个问题要有自己独特的想法，要有思想家的目标，这样才会去发现问题，钻研问题，形成自己独特的见解。」从教半个多世纪，许保玖一直注重对学生思想性的培养。

1961年，蒋展鹏毕业后留校当了教师，和许保玖同在给水排水教研组。混凝搅拌机是给排水工程里一个重要设施，但当时市面上并买不到。「没有怎么办？我们自己设计。」在关键时刻，凡事都刨根问底的思想总是推动着许保玖探索的脚步。

「我们都暗自咋舌，因为这完全是机械专业的事，离我们给水排水相差太远了。」 蒋展鹏当时很难理解老师的决定，其实许保玖心里也没有十足的把握，「我对机建设备一窍不通，几乎是从零开始学习」。

许保玖于清华大学环境工程系

在实验室塔楼的二楼设备间空隙里，许保玖支起了绘图桌，专心一意地工作了好几个月，完成了无级变速搅拌机的全套设计。含有100多个零部件的图纸和总装图拿到学校的设备加工厂，没怎么经过修改就开始实际加工了。许保玖自己都说：「想不到」。

这种无级变速机械构造就连在机械专业也是属于先进的技术，而用在混凝搅拌机上则大大地提升了使用性能。当时一共生产了两台，不仅满足了学校教学科研的需要，许多兄弟院校和研究单位闻之也如获至宝，都来参观学习，购买图纸。

在许保玖第一个硕士生张晓健的记忆中，老师对他毕业论文的辅导最为难忘。导师希望他整理国外污染物混合问题的理论体系和求解技术，为国内应对此类问题提供技术支持。

1987年出席土木工程学会年会期间摄于杭州

左起：程声通，张晓健，许保玖，陈志义，黄长盾.

一天，许保玖给了他一张纸，上面列着最近的三四篇英文文献的论文题目及发表期刊的卷期号，从这几篇论文开始，张晓健开始了解该领域的各个方面。当时没有电子版，他边读边做笔记，有时顶不住许保玖细节的追问就再去借阅。

没有打印机的年代，张晓健手写了180页的论文。所有的插图和数据曲线图是用鸭嘴笔和针管笔画在硫酸纸上，再晒图，附在论文后部。许保玖也相应地检查了180页，最后又请了水利系泥沙教研室的钱宁先生作他的论文评阅人，进一步完善。

「有机会和大家道歉真好」

2012年，许保玖被授予中国水业年度人物「终身成就奖」。

95岁高龄的老人独自走上领奖台，缓慢的获奖感言中竟充满了歉意，他说想借此机会，给大家说说自己的三件心事；

一是，在担任中国土木工程学会水工业分会理事长期间，主办了两届国际会议，由于职责对外语水平、社交能力的要求超出了他的水平。所以没能很好地履行职责，在此向大家致歉；

二是，编写《当代给水与废水处理原理》一书，是花了些功夫，有一定创意，确有些刨根问底的意思，但精益求精的精神还不够，书中有不少错误，在此向大家致歉；

三是，希望能完成尚在编写的一本书。这本书是为了纪念他一生中所崇敬的人和对他好的人。

致歉时许保玖深深地鞠了三个躬，几百人的会场顿时爆发出热烈的掌声，有人也站起来向许保玖鞠躬示意，在绵延不绝的掌声中他高兴地自顾得重复着：「有机会和大家道歉真好，太好了，太好了。」

总算是了个心事，许保玖如释重负般大大地舒了一口气，神态像极了一个愿望得到了满足的孩童。而就在颁奖的前几天，老人家刚刚犯了一次严重的胃病。

 许保玖参加会议

清华大学环境学院的教授蒋展鹏、程声通、张晓健、张天柱等都曾是许保玖的学生，他们中，年纪大的也到了杖朝之年。但是都不忘拜访许保玖，几乎在他们的印象中都有一幅许老师在自己的「小书馆」里伏案写作的画面，有人从这画面里拾到了做学术的宝贝，也有人获得了内心的宁静。

在理工科的背景中，许保玖在美国威斯康辛大学获得的哲学博士学位显得很特别，但对于爱思考的他似乎又很平常。许保玖在回顾自己近100年的人生经历时，想到很多让自己受益的想法都是在一瞬间出现的。

「我想是我刨根问底的思维形态变成了一种习惯，在无形中帮到了我」。许保玖说到这，用手扶了扶头上的暗红色贝雷帽，好像在示范着如何开动脑筋。

很多人曾询问许保玖长寿的秘密，老先生并不能从养生方面给出答案。自己在古稀之年，因为脑供血不足，有时候连走路都走不稳；又患有脑动脉硬化，有次为了编一本书每天「三班倒」，还突发了高血压。

1998年，许保玖80岁生日，贺美英赠送蛋糕

许保玖总结自己的经验之谈无非是平时生活起居简单，不抽烟不喝酒。吃的东西也没有什么特别，如果有的话那就是天天吃核桃、巧克力和苹果，这个习惯已有20多年。

退休后许保玖把自己的研究转向了一直都很感兴趣的文字和历史领域，他以一个理工科学者的视觉来分析中国五千年来的浩瀚历史事件，把「数理化」视作为皇帝的开国与治国功力，撰写了一部上下两册共34万字的《中国的皇帝和皇帝的开国与治国——各数理化功力模式说》，完成和展示了标志着他博学多才的又一面。

许保玖晚年编著《中国皇帝》一书的手稿

如果说真有什么延年益寿的秘籍，对于许保玖来说无非是永远刨根问底，永远热烈追求。

许保玖走过的这一百年，正是我国从内忧外患到基本上实现民族统一、初步走向繁荣富强的历史过程，他以自己的方式为这个伟大目标的实现奋斗了一个世纪。

4月29日，环境学院东一厅，我们一同向百岁先生致敬！

本文部分资料参考：

 《水业鼻祖许保玖:感恩生命的奇迹》－“给水排水动态”2013年4期

《穿透岁月的智者力量——敬祝水业泰斗许保玖先生百岁华诞》

文字 | 京泽

采访 | 环境学院离退休工作组、团委

资料提供 | 环境学院办公室、研团宣传部

编辑 | 丽莹

责编 | 房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