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追求快乐的人,在学术中获得乐趣 | 阎学通教授谈学术学风

研读间编辑 清华研读间 2021-01-20

编者按


采访阎学通教授是在春分的后一天,在明斋的会客厅。那天阳光好,照得整间屋子都暖洋洋的。阎学通教授迈着大步子走进来,精神极好的样子,一进门便亲切地招呼我们。他的声音非常吸引人,清晰、坚定、稳重而又有活力。语速不快不慢,是刚刚好让人听起来最舒服的状态。他说话的时候放松而从容,温和地和我们对视,就好像眼睛也在同步表达。当说到有趣的地方,他便随性地爽朗笑出来,于是屋内的春意就更胜了。




做学术应当实事求是


阎学通教授是在美国加州大学伯克利分校读的博士,他认为在伯克利念书的几年,对他的影响是「根本性的」。


出身在知识分子家庭的阎老师,自认为是一个「不手心朝上」的人,他刚到美国留学时的第一件事就是外出打工养活自己。由于奖学金在交完学费之后已经寥寥无几,平均下来一个月只剩下300美元,去除房租的150美元,生活就只剩下150美元可支配。因此他曾在大街上倒过垃圾,曾当过木匠;为节约房租睡在合租房的厨房里。

 

不仅生活条件非常艰苦,在外留学也面临着语言上的问题。阎老师举了个例子,「就像国际学生在中国留学,即使会中文,你跟他们说‘葛优躺’,他们也不知道是什么。课上老师说‘葛优躺’,大家都笑,但外国学生不知道为什么笑」。

 

回想起自己「咬牙克服」的求学岁月,阎老师还是非常感慨,「人到了那个处境,什么困难都能克服」。他在追求学术梦想的道路上,付出了太多太多,同时,也收获了太多太多。

 

在伯克利,他印象最深刻的是当时他的博士生导师是一个特别「较真」的人。

 

「我去了美国之后上他的课。我的期中作业,他拿去就看了几秒,啪地给我甩回来了,说,‘拿回去重做’。我心说你没看你怎么知道我这作业做得好不好啊?原来是因为我当时做赞比亚的课题,但是忽略了一本重要的参考书籍,那是研究赞比亚的经典著作,他一下子就发现我没有看过那本书。」

 

在学术之外,导师在生活中的关怀也给阎老师留下了深刻的印象。阎老师曾到非洲进行为期4个月的田野调查,太太和孩子留在了美国。导师每隔一段时间都会到阎老师家中看望一下,过节时会买一些礼物给他小孩。后来,阎老师的孩子就管他的导师叫「爷爷」。导师的细心和责任感,让阎老师特别感动

 

导师的「较真」和实事求是,对于阎老师的学术生涯影响巨大。他刚(博士毕业)回国的时候,有一回论文被编辑部给拒绝了。编辑部理由是:文章的注释太多,没有足够版面刊登。他感叹,「那个时候,我们的学术界都还没有意识到——注释是表达文章是实事求是的基础。对于一篇学术论文来说,注释都没有怎么保证实事求是呢?」


「实事求是」的学术环境对于研究者的影响重大。从小处着眼,例如现有些学术会议,发言者「没有真正发自内心的话」。「开会时说假话、空话,张嘴就来,当说假话和空话成了习惯,作论文的时候就不可能写得全是真话」。

 

阎学通教授


阎老师觉得学校应该规定:「所有的学生发言,不许念稿子,任何会议不得念稿,只能讲,不能念」。没稿子的时候,说假话困难,说真话容易。不念稿才能说发自内心的所思所想。


提倡承认错误能创造良好的科学环境


阎老师平时出现在媒体上时,总是以国际关系研究学者的形象,对世界格局和大国关系做出冷静的判断。正值毕业论文季和清华大学「学风建设年」,阎老师对于大家应当如何做学术提出了自己的想法。

 

说起「学术」,阎老师首先关注的是「科学」这个词。科学的方法有几点要求:一是逻辑自恰,逻辑得成立。二是可重复,能够实证。三是论述客观,实事求是。点都是以纠正过去的错误为基础。这就决定了科学环境,首先是提倡发现和承认错误的环境。

 

「如果我们形成一个批评和自我批评相结合的环境,这就有利于科学环境的形成。如果我们塑造了一个表扬与自我表扬相结和的环境,那就一定是利于造假、非科学的环境。」

 

从学术角度来讲,所有的学术进步都是在发现错误或缺陷的基础上。阎老师认为,当我们什么错误都发现不了,我们就很难进步。当大家都勇于承认错误,例如,老师们能经常地承认自己的研究办法不行、实验做错了、观点说错了、现在的事实证明自己以前的某个看法是错的等等,我们的学术环境就会越来越好。

 

阎老师自己就是这样一位「勇于承认自己错误」的教授。

 

在中国国际关系学界里,他说自己是「被商榷最多的人」。阎老师觉得其可能的原因是「我敢于公开承认自己的学术错误。我在《环球时报》还专门道过一次歉,我说我错了,我做的预测错了」。

 

在2008年6月11日,《环球时报》国际论坛版刊登了阎老师的《台海和平是谁维护的》一文,文中有这样一段文字:「2000年陈水扁上台后,我一直预测台海发生军事冲突不会晚于2008年。然而,2008年台湾举行的‘入联公投’和领导人选举,不但没有引发军事冲突,反而伴随的是更加稳定的和平前景。在此,我先要为我预测的不正确向读者道歉」。这件事确实成为一段佳话。

 

我们发现,当时甚至还有网友就此事写了篇题为《从阎学通道歉看学者的学术道德》的博客。

 

「勇于承认错误」是阎老师坚持多年的习惯,他不仅身体力行践行这一原则,更是采取一些具体措施力求创造出一个这样的环境。阎老师多年前在在国家机关工作的时候,负责东南亚问题研究。当时他就提倡:到年底,每个人承认一项自己今年写的报告里的错误——每个人发言都要讲「我的哪个预测被事实证明是错的」、「我的哪个分析是错的」、「我的哪些数据是错的」等等,而且每次他都第一个带头承认错误。

 

对于研究生来说,也是同样的。

 


阎老师认为,学生的年度总结,最好也是总结这一年有多少错误、有多少缺点、有多少失败。绩不讲跑不了,问题不说不得了。」

 

他自己带的课题组每个月会开一次会,会议的主要内容就是找毛病、挑错误。然后在发现的错误和毛病的基础上,想办法修正错误。在组会上,阎老师的研究生们都习惯于「自己找错儿,别人挑错儿」的残酷模式。「你这不对」、「你这逻辑上有问题」、「你这前后矛盾」、「你这数据来源不可靠」……这样的声音不绝于耳。当然不光是批评,也有建议。在被批的体无完肤同时,学生会获得师门伙伴的暖心建议——「你可以去看那本书或数据库,那个比你引的这个好……」

 

 「大家都能承认自己的错误,而且不感到有压力,这是有利于科学环境形成的。你如果连道歉的勇气都没有,你还说要有个科学的环境,要让大家实事求是,那是做不到的。实事求是的前提就是,先要有承认错误的勇气。不能只是肯定成绩,更得要发现错误。」


以谨慎的态度选择学术道路


除了「勇于认错」,阎老师认为学校还应该提供一个鼓励学生差异化、个性化发展的环

 

「从学术角度来讲,我不赞成对所有的学生有同样的学术要求。为什么呢?很多学生毕业之后是不从事学术研究的。没有必要让他都在学术这一条路上走」。在阎老师看来,由于学生的学习目的不同,所以作为导师对他们的要求也应当是不同的。

 

博士应该是学术型人才,需要有学术能力。专业硕士是职业性的培训,需要实务能力比较强的人,需要有明确的目标。而本科则更多是素质教育和科学习惯培养。「我非常同意这个原则,大学对本科生强调的教育应该是素质教育,让他是个素质好、能力强的人,就行了,至于他将来做什么、干什么、搞不搞学术,这些都不重要。」

 

虽然对学生们的学术要求不同,但是有两个核心品质阎老师认为是所有学生都应该具备的——「我们提供一个环境让他们成长,无论成长成一个什么样的人,我们都要培养他们诚实、认真,这两点是最根本的。一个人就是不做学术,他也应该诚实、也应该认真。只不过对做学术的,我们有学术上的诚实和认真标准。」

 

对于选择走学术道路的同学,阎老师多会劝他们「谨慎」。


阎学通教授


 阎老师多年的亲身经历让他发现,学术研究是一种「人类生活中非常特殊的生活方式」,学术研究要求你不能和常人一样地生活,不仅仅是工作上不一样,学术要求是全身心的投入。

 

「比如我个人从来不旅游,1995年我跟外交部的人一起去印尼开会,我下了飞机进了酒店,开完会就回国了。去了一趟雅加达,我就看了酒店和机场,我就回来了,连马路都没去逛逛。你说这样好吗?我不觉得这是好事儿!这只不过是我自己的个人选择,但我不希望别人也都这样——不旅游、不看电影、不跳舞、不唱歌。但这就是我的生活。我除了国际关系的书,我什么书都不看,小说我也没看过几本。所以经常别人说个什么电影、影星,我都不知道他们说什么。」

 

「学术道路是非常痛苦的,需要改变自己的生活」

 

阎老师认为博士的学习过程是个异化的过程:「从读书是为了更好的生活,转变成读书成为生活的目的;不是读书是为了活得更好,而是活着是为了读书。」由于学术研究的目的是要创造人类世界目前没有的知识,这需要极高的学术志趣和刻苦的努力。所以阎老师有时候会觉得学术是一些「奇奇怪怪的人干的事儿」,不适于绝大多数人。这些「奇奇怪怪的人」享受这样的生活,在学术中他们能找到自己的乐趣。

 

享受学术的人,最终走上学术的道路,或许是非常幸福的事情。「这样的学生是不需要去敦促的,他自然就会学术学风非常严谨,因为他是这样的人。」阎老师提到自己曾经的一个学生,「我有个学生毕业了才四年,已经提了副教授,写了些文章影响力也很大,他就是这样的学生。你不用告诉他不要抄袭,他打心眼儿里瞧不起抄袭的人。他追求的是被抄袭的地位。」



采访的最后,阎老师挨个问了我们几个采访记者的学院和专业,并感慨道:「人活着就要让自己快乐。如果你是学术型的人,你能从学术中获得乐趣;你不是学术型的人,你就不可能从中得到享受。每个人都可以通过不同的方式获得乐趣,不要非跟自己较劲。干自己喜欢的事,不要干社会推崇的事。」或许阎老师就是这样一个快乐的人吧。



阎学通,男,1952年生于天津。1969年曾在黑龙江生产建设兵团度过九年劳动岁月,1982年毕业于黑龙江大学英语系,获学士学位;1986年毕业于国际关系学院,获国际政治学硕士学位;1992年毕业于美国加州大学伯克利分校,获得政治学博士学位。1992年9月-2000年6月,在中国现代国际关系研究所从事研究工作,历任中国现代国际关系研究院对外政策研究中心研究员、副主任、主任等职。是中国国际关系学界中倡导科学方法论和预测国际形势的著名学者。2018年1月,入选清华大学首批文科资深教授。



采访|西十三区夜猫子 田小鼠 飞天小女警 预言家

文字|田小鼠 预言家

编辑|玻璃晴朗

责编|见习宇航员 预言家 图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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