加缪:孤独的反抗者
加缪:孤独的反抗者
“因车祸而死是我见过的最愚蠢的死法。”这位来自阿尔及利亚的法国人如是调侃。谁又能想到他正是以这样荒诞的方式与这个世界断绝所有联系。全世界都为这位作家的戏剧性离世感到震惊,心怀良知的人们为这位人道主义斗士的离去感到悲哀。萨特以他的悼词对加缪盖棺论定:“他那倔强的、狭隘的、单纯的、朴素的人道主义情怀向我们时代里那些广泛而丑恶的秩序发起了未必明智的挑战。”
一、 荒诞
荒诞,或者说荒谬,是贯穿加缪所有作品的主题之一。加缪作品的荒诞感尤其体现于他的“荒诞三部曲”(小说《局外人》、戏剧《卡利古拉》、散论《西西弗神话》)中。三部作品的创作几乎同时进行,且“令人惊讶”地通过了纳粹维希政府的审查,于1941年陆续发表。可以说,荒诞是加缪人生中面对的第一个哲学问题,也是他现实生活的写照。曾加入法国共产党的他,最后却因支持穆斯林民族主义者而被开除党籍,此前他已与第一任妻子离婚。由他亲手创建的“劳动剧团”也因为其政治立场而与之撇清关系。此时的加缪处于被孤立且无力的状态,但这丝毫没有减弱其思考的热情。他明白自己需要了解更多以获取自己对于荒诞的答案。
《局外人》、《卡利古拉》、《西西弗神话》分别代表了加缪对于荒诞问题的三种态度。《局外人》所体现的是绝对的冷漠。面对母亲的死,默尔索表现出的是无所谓,甚至忘记母亲的死在昨天还是今天。对于生命的冷漠使他的杀人举动也变得冰冷无情,甚至莫名其妙。
在汗水的遮挡下,我的视线一片模糊。我只觉得太阳像铙钹一样压在我的头上,那把刀闪亮的锋芒总是隐隐约约威逼着我。炽热的刀尖刺穿我的睫毛,戳得我两眼发痛。此时此刻,大海吐出了一大口气,沉重而炽热。我觉得天门大开,天火倾斜而下。我全身紧绷,手里紧握着那把枪。扳机扣动了,我手触光滑的枪托,那一瞬间,猛然一声震耳欲聋的巨响,一切从这时开始了。 ---《局外人》
然而在法庭上,检察官并未就其杀人罪行进行诉讼,反而紧抓住默尔索匮乏的情感表露大加批驳。他认为默尔索对杀人的冷漠证明他对自己的罪行不加悔改,而对至亲离世的冷漠则是毫无人性的表现。默尔索对此并无辩驳,即使面对死刑的宣判也面不改色。他拒绝忏悔,不愿面对神甫。这个世界与他毫无关系,因为这个世界充满荒诞,而冷漠则是他面对荒诞的唯一面具。
而《卡利古拉》则是一个莎士比亚式的戏剧,就像是《哈姆雷特》与《恺撒大帝》的合体。卡利古拉面对自己爱人的离世(他的爱人是他的妹妹),无法容忍自己作为一国之君而无法掌控命运的荒诞感。于是他选择成为荒诞,成为主宰命运的神。他下达荒谬的命令,无端征收巨额税收,杀死儿子的父亲,凌辱臣子的妻室。他以为自己可以运用权力施加灾难,以此成为荒诞。最后,他的臣下一拥而上,将其刺杀。
对于这两种面对方法,加缪都持反对但同情的态度。加缪拥有自己对于荒诞的答案。在《西西弗神话》中他指出,面对荒诞就如同面对永远到达不了山顶的石头。人们不断推石上山,却终究逃不过巨石滚落山脚的结局。面对这样一个无法逃离的循环,有的人漠然,有的人疯狂,但真正的荒诞人藐视这一切。他眉头紧皱,面色严峻。他迈着沉重的步伐走向山脚,再次重复悲剧。然而加缪指出,这样的人是幸福的。即使无法最终胜出,至少能够坦然面对。
以蔑视的态度,就没有不可战胜的命运。
---《西西弗神话》
也许正是由于这些有力而真诚的语句,三部曲一经出版,加缪便名声鹊起。
二、 既不做受害者也不当刽子手
二战给予欧洲的创伤绝不仅限于百万人的丧生与硝烟弥漫的断壁残垣。政治上的冲突将战败国的首都一分为二,文化上的冲突则以法国为主战场。面对需要重新建立的祖国,每一个人都怀着强烈的意愿,想在这张白纸上书写自己的一笔。加缪无法理解眼前的喧闹,于是更加深入地挖掘反抗的意义,《反抗者》应运而生。
这部散论论及浪漫主义反抗与超现实主义反抗等形而上的造反,也评价了法国大革命、马克思主义以及列宁的革命。加缪认为真正的反抗并非发生于正义与非正义之间,而是正义与自由之间:当法国的公民叫嚣着要将国王送上断头台时,他们以为国王应是胆小鼠辈,面对断头台的寒光理应吓得哆嗦。但路易十六并不畏惧,他带着国王的威严被处死,这使不少人感到吃惊。他们开始心软,怀疑自己是否滥杀无辜,将自由凌驾于正义之上。
而对于苏联政府,加缪如是评价:
把法西斯主义的宗旨与俄国共产主义的宗旨等量齐观是不正确的。前者表现为由刽子手自己颂扬刽子手,后者更具悲情,由受害者颂扬刽子手。前者从未想过解放全人类,只想解放一部分人去制服另一部分人;后者,在其最深刻的东西,旨在解放全人类的同时临时性控制所有人。我们不得不承认后者的伟大意图。但与之相反,公平而论,它们二者的手段与政治犬儒主义如出一辙,都取之于同一个源泉:道德虚无主义。
---《反抗者》
加缪本人的复杂思想在《反抗者》中一览无遗,他无法为了所谓的自由而接受杀人的权利,也不能因正义给予的美好蓝图而放弃自由。敏锐的洞察力使他意识到,反抗、造反、革命需要限度,一旦过度便会导致血腥屠杀。这话说来简单,然而作为对人类历史的一切反抗的最终结论却如此厚重。加缪不想看到更多的流血牺牲,不想看到更多为了理想而抛弃生命的做法。他指出世界需要理性与冷静,死刑需要被取缔。然而呼吁停止,再也没了回声。加缪无法提供符合实际的代替物,无法确定反抗的细节。于是,《反抗者》成为了一部只有控诉而没有审判的著作,一部未完成的书。抛弃所有虚无后,加缪将自己引向了更加黑暗的深渊。
第一排左一为萨特,左二为加缪
三、孤独与无力
“真正的反抗者必然孤独。”加缪在《反抗者》的第一节写道。
《反抗者》发表后,立即引起强烈的轰动,这样的轰动并不具有积极意义。以法国共产党为首的左派知识分子强烈批驳此书,斥责其歪曲马克思主义与共产主义的内涵。超现实主义的领袖布勒东无法接受文中对于超现实主义的批评,并与加缪进行论战(由于加缪的拒绝这场论战不了了之)。政治人士对《反抗者》表示赞赏,但这显然加剧了人们对于加缪的指责。《现代》杂志萨特指派手下的编辑让松撰文评价《反抗者》,这篇以“阿尔贝.加缪或反抗的灵魂”为题的评论文章直击加缪的痛处,虽然充分肯定了加缪“充满人性并充满真正的痛苦”,但这样的发声已经陷入“一种‘革命’的伪历史的伪哲学中”。
加缪无法认同这样的批评,认为这是一种侮辱。他随即向主编萨特呈上一封火药味十足的信件,对于让松的指责加以回应与讽刺。论战不可避免,萨特以一封极具个人色彩的公开信回应加缪的质疑:
加缪,默尔索在哪里?西西弗又在何方?那些充满激情、宣扬长期革命的托洛茨基分子今天又到哪儿去了?或许被杀害了,或许被流放了。一种粗暴而体面的独裁占据您的内心,它依托抽象的官僚主义,奢谈推行道德规范。
面对存在主义的哲学大师,加缪没有丝毫还手之力。他再次被流放,行走于无边的沙漠中。
1956年,阿尔及利亚民族解放运动愈演愈烈,加缪对此忧心忡忡。他远赴阿尔及利亚呼吁各方冷静,试图将自己的反抗思想付诸实践。但这一次冲突不仅局限于论战了,冲突的双方更不只是知识分子。这里有像他一样的法国人,有穆斯林,而他们中的大多数都手握武器,战争一触即发。加缪的许多言论虽然再合理不过,却反而激化了双方的斗争,他本人甚至被看作极端激进分子。加缪无法凭借一己之力挽救局势,眼睁睁地看着故乡再次陷入危机。孤独与无力笼罩着他,加缪怀着巨大的挫败感陷入沉默。
讽刺的是,在加缪最需要安静的时候,来自斯德哥尔摩的通知却再次将他置于聚光灯下——他获得了1957年的诺贝尔文学奖。这样的荣誉对他来说不像肯定,更像是揶揄。报纸对此也大加宣扬,大喝倒彩。人们猜疑这是政治的操纵,后来才得知,把诺贝尔奖颁给加缪的决定完全出自瑞典科学院。加缪保持了低调的作风,避免谈及任何政治问题。获得诺贝尔奖后他终于回归宁静,可惜这样的宁静最终以三年后的一场车祸结束。
结语
对于任何英年早逝的名人,我们都抑制不住这样的假想:假如他安然无恙,是否会获得更大的成就?我们从现在的角度思考,发现加缪曾经“奢谈”的道德规范在现今社会是如此的重要。我们回望冷战时期的历史,发现《反抗者》赫然成为一部启示录。加缪给后人留下的只有通向反抗的路标,可是反抗之路在哪儿?世间最难以容忍的可怖行径便是对追寻答案的路人实施谋杀。
加缪是具有悲观精神的乐观主义者,正如《文化失忆》所说:“诸神将成功倾倒在他身上,只能染黑他的风衣,却从未浸透他的肌肤。”
文案|宣传部 李志洲
编辑|宣传部 李志洲
校对|宣传部 雷广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