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官场小说】茶趣

　　一

　　“商有商道，官有官品，茶有茶趣。”这是博士论文答辩后，导师周文康对蒋志峰说的。他即将到宁阳去做县委书记，导师听闻这项任命，端起茶杯，像是叮咛，又像告诫，说：“没事，喝茶。”

　　这天晚上，蒋志峰正在家里泡茶品茶，常务副县长张晓然突然打来电话，说是青口镇何口村近百村民闯进金威建筑公司驻地，把4个小青年打成了重伤。他立马赶赴现场。

　　青口镇毗邻大巴山脉，盛产绿茶，尤以“青口毛尖”最受人青睐。到宁阳任职后，他花了很多时间深入调研，走访农户，最后提出以打造“青口毛尖”为中心的“茶乡”战略定位。这几年，他大胆提出整合项目集并投资，把国家投入到宁阳的民生项目和资金都放在青口镇和双月镇，还把县财政的民生资金都倾斜到这一块，作为新农村建设的先行区来打造，也作为城镇化建设的示范区来培育，由张晓然统一调度，运行还比较顺利。

　　何口村的村部旁，有一片烂尾房，20年前，镇里响应县委号召，要求村里兴办茶叶加工厂，当时的村支书无奈下叫上本族自家兄弟近20人，每人出资5000元，办起了何口茶叶加工厂。由于缺乏技术和市场，工厂很快破产关闭。这次新农村建设，金威公司与村里签了搬迁合同，却没有考虑这片破厂房，要强行拆除。村民分班值守，工程进展不下去，金威公司就从老家请来了在“道”上混的4个“土油子”，威胁恐吓没效果，他们竟砍人家的茶树，毒死了人家的肥猪和土鸡。于是，近百村民冲进工棚打伤了小青年。金威公司扬言要带人来踏平何口村。

　　蒋志峰听闻事由，气愤异常。老百姓就靠着这片破厂房挽回损失，金威公司还找人威吓、投毒，老百姓能不恼恨吗?盛怒之下，要连夜让金威公司走人。

　　张晓然提醒他，金威公司是曹市长老家的公司。

　　两年前，项目中标的是来自省城的红人集团和县里的水利工程公司。但曹市长出面打招呼，最后采取变通办法，从县水利工程公司的工程量中抠出一块给了金威公司。赶走金威，意味着得罪曹市长，这不是断送自己的政治前途吗?

　　可是话已出口，而且青口双月示范片建设项目是自己留给群众的一份礼物，如果让金威继续干下去，这礼物要大打折扣。他痛下决心赶走金威。

　　张晓然遣送走了金威，建议他到曹市长那儿解释一下。蒋志峰拿出了一尊“贵妃出浴”的全手工打造紫砂壶，是云南做房地产生意的老同学送的，一直没舍得用，这下派上用场了。等了一下午，却吃了曹市长一个大闭门羹。

　　二

　　一直以来，宁阳县的工业经济是短腿，招商引资是弱项。除了闭塞、偏远之外，与上级对这里“以保护生态为主”的定位很有关系。可考核结账并没差别，宁阳每年都是市里的倒数第一，除了面子不好看外，对干部任用也有一定的影响。

　　分管工业经济和招商引资的常委、副县长曾子斌兴奋地向蒋志峰汇报了一个大项目，一个台商想来投资3亿美金，专门生产手机电池。为了守住环保的底线，蒋志峰终究还是没有答应。

　　秘书报告红人集团的汪董来访。昨天，导师周文康打电话推荐红人集团董事长汪雨欣，强调她是自己极为欣赏的女弟子，大有来头，让他好好接待，对他会有好处。

　　汪雨欣走进来，一身素服，几分优雅。他沏了一杯青口毛尖给她，汪雨欣赞他修炼到了导师所说的“没事，喝茶”境界，敢于得罪市长撵走金威。不过还是建议他想方设法修复和市长的关系。

　　汪雨欣的来意是借钱。她说，金威退出后，张晓然让红人集团接手未完成的工程。红人集团按照施工合同，超做了很多工程量，县里却没有拨付资金，这次接手，也是让红人垫资做，红人集团本想从省城调度一点资金先做，可是遭遇银行“钱荒”，调不出资金，想让蒋志峰帮忙出面借支两千万，只挪借2个月，红人承担利息。

　　名曰借支，其实她是在讨要县里本该付给她的工程款，只是她变换一个角度，送你一个人情。县里财政空虚，拿不出钱。蒋志峰决定再赊一次脸去找老同学市财政局长马天明。

　　他直截了当表示示范区建设资金差了施工单位一大截，那工程是自己的命根子，无论如何要拨付一点。一番讨价还价，马天明答应从企业解困资金中调度1500万，并表示省厅和省里5家主流媒体就财政民生投入做了几个专题，他想把青口双月示范片好好宣扬一下，当了5年县委书记居然没在媒体上露过脸，这不正常。蒋志峰拒绝了，说是要低调。

　　马天明又透露了一件事，宣传部长老刘调省新闻出版广电局任职，空出一名常委职数，昨天书记召集市长、副书记、纪委书记和组织部长的5人小组会，讨论增补人选，书记提议增补蒋志峰，但曹市长坚决反对，事情就搁下来了。

　　马天明让他好好把握机会，蒋志峰表示自己不会行贿买官，打通关节也没门道，只能听之任之，还告诉了马天明自己得罪曹市长的事。

　　马天明恨铁不成钢，给了他一幅名人画，说是曹市长很喜欢字画，让他带着那只壶一起，务必取得曹市长谅解。

　　三

　　县长朱圣光打来电话，省里县域经济工作会议结束了。

　　朱圣光呈上省委省政府关于县域经济考核排位的通报，宁阳比去年又降了2位，正好落入后十位，他表示压力很大。蒋志峰劝慰说省领导有指示，宁阳这类县不受排名影响。朱圣光表示最令人忧虑的是，明年县域经济排位将以城镇化建设为重点，而目前本县的城镇化率在全省倒数三甲。蒋志峰提醒说，青口双月示范片建成后，应该算是一种新型城镇化模式，本县的城镇化率应该会有所提升。朱圣光却极为担忧，没有领导出面表态，只怕费神费力费钱费物落个不认可。蒋志峰心里不舒服，这是在为老百姓做事，他并不看重排名，只想在任内实实在在做件事。

　　朱圣光的落脚点其实是晋升的事，他告诉蒋志峰，论资排辈应该递补他进常委，可开发区管委会主任老关正在广泛发动，四处撒网，功课做得相当扎实。蒋志峰表示自己没啥关系可找，只能顺其自然。朱圣光有些激动，他让蒋志峰无论如何要修复和曹市长的关系，否则会影响到整个班子。

　　蒋志峰理解朱圣光的心境，他年近不惑，做了三年多县长，按官场“三年一级”的惯性思维，他也应该做书记了，否则就要调入市直部门任职，过不了“一把手”的瘾。他心平气和地表示，曹市长那里已经去沟通过了，自己也不会阻碍他仕进，等青口双月示范片年底建成，就向市委请辞回市直安排工作。以往只要在书记市长出席的场合，他总是极力推荐这位“副手”。

　　周五下午召开常委会，贯彻县域经济会议精神。蒋志峰请大家放开思路讨论一下，如何因地制宜地做好宁阳的城镇化建设。

　　30岁出头的组织部长金城虎打头阵，他表示省里对县域经济发展十分重视，虽然有领导说宁阳这类县任用干部不看名次，但这话不能听，肯定受影响。他认为县里思想过于保守，重心不突出，发展趋缓，必须解放思想，胆子更大一点。

　　蒋志峰察觉了金城虎的用心。他是市里下派的年轻干部，按照人家给他设计的仕进路径应该是两年一小步，三年一大步，从组织部长到县委副书记再到县长到书记，完成这些程序只能在十年之内四十岁之前。而目前他下派三年多，原地踏步纹丝未动，人一急就生怨，有怨也就在发言中激愤难捺。

　　副县长曾子斌接着发言，他赞同前者，认为县里今年没有招进一个大项目，工业发展拖后腿。

　　宣传部长黄贯中表示，这几年城建工作重城管轻拓展，城镇化率没多少上升，上级领导来视察也就是走马观花在县城走走，谁会屈驾到青口双月示范片看看，建议城投公司多卖几块地，扯债也要建个几十平方公里的新区。最后还总结到，整个班子几年不动，就是因为思想上墨守成规，发展缓慢。

　　蒋志峰看出来已经有人在“提拔”面前变得焦躁不安了，再按照这个思路发言下去，谈论会就变成“斗地主”了。

　　这时，人大主任老郭发言了，他对年轻同志积极要求政治进步表示理解，但驳斥了他们的观点。他说保护就是最大的发展，青口双月示范区获得老百姓拍手称快，这就是一种大作为，必须坚定不移地按照现有的发展观走下去。

　　蒋志峰万没想到关键时刻是老郭出来扭转风向。当年换届，老郭52岁，按上面规定还能继续题名做副书记，但考虑班子提拔不进新人，他就给老郭做工作，让他由一线退到二线，老郭勉强答应，他本以为老郭会心存芥蒂。

　　政协主席老程接过话头，表示当下能做到因地制宜谋发展，坚定不移搞保护难能可贵，衡量工作好坏的标准是老百姓的口碑，还说最该提拔的是蒋书记，但人家都没怨言，年轻人却不住叫嚣。

　　会议呈一边倒趋势，副书记、纪委书记、张晓然以及女秘书长相继发言，高度肯定青口双月示范片做法，并就加大建设力度和加快推进速度提出了许多好的意见和建议。

　　会后，黄贯中讨好蒋志峰，表示月底省里5家媒体齐聚宁阳，对青口双月片建设进行全方位系列宣传，对他进行单独访谈。蒋志峰拒绝了。

　　四

　　在市委机关大院上班的妻子晓敏来看蒋志峰了，她心事重重。原来，蒋志峰赶走金威冒犯曹市长的事情已经闹得沸沸扬扬不说，余下的工程转给美女当家的红人集团又生出了许多流言。

　　妻子让他抓住这次机会，当县委书记5年了，这次再不提拔，社会上又要猜忌，是不是经济上不干净?是不是男女作风上有问题?自己在机关大院进进出出很难堪。

　　两件送出去的礼品被曹市长的秘书小军退了回来。曹市长带着几名县市长到台湾招商去了，这个当口退回来让他再送送不出门，解释碰不到人。看样子，曹市长根本不想原谅自己，蒋志峰想自己又要和这次提拔失之交臂了。

　　那天下午，他和市长秘书小军联系，摸清了市长的行踪和晚上回家的时间，从八点多就守在市长家门口，坐在台阶上等着，诚恳地检讨，听着市长嘲弄的话语，临了把礼物留在茶几上，告辞离去，市长连眼皮也没抬。本以为市长训也训了，气也出了，礼品也收了，该原谅自己了，没想到这样。他想着要是市长在他提拔上设阻作梗，自己也没办法。

　　一个自称是省城威龙公司的人找到蒋志峰，这个叫张国兵的要和他谈笔生意，涉及到提拔一事。他表示竞争常委职位的除了蒋志峰还有开发区的关主任，他们愿意为蒋志峰促成此事，事成后付20万就可以。

　　张国兵悄悄透露，就是老关雇请他们来调查的，但是蒋志峰无懈可击，他们调查了一周一无所获，但不想空手而归，就决定助他反戈一击，只要得到他授权，就去调查开发区的关主任，他们已经掌握了关主任和人开房的视频资料。

　　蒋志峰不屑这些偷鸡摸狗的小人做法，表示自己希望光明正大被提拔。无意中，他发现张国兵放在茶几上的手机闪了一下光，那个手机应该是带有摄像和录音功能，要是自己松口就落入圈套了。

　　五

　　张晓然汇报了示范片的最新情况，蒋志峰表示很满意，红人集团接手金威公司的烂摊子后，工期和质量都有了保障。张晓然提醒他，有人泼脏水，说他和汪雨欣有一腿。

　　吃过午饭，他坐车前往省城，到省发改委找肖主任汇报青口双月示范区建设情况。由省 62 25156 62 15792 0 0 2900 0 0:00:08 0:00:05 0:00:03 3034改委牵头，财政厅协助，拟在全省范围内选取二十个门类不同各具特色的地方进行城镇化建设试点。如果能够纳入试点，不仅有政策扶持，更有资金支持。

　　蒋志峰很重视这次汇报，让县发改委主任王兆山去打了前战，约定下午5点见面。可是肖主任列席省政府常务会议，议题太多，秘书建议再约时间。一直到快7点，王兆山又给肖主任秘书打了电话，秘书说肖主任散会后陪省长接待一班韩国来客，没想到他们会等到这个时候，肖主任答应明早7点半在办公室接见他们。

　　在酒店住下来，蒋志峰收到一条短信：“听说在省城办事，如果方便，请你到酒店对面的‘天茗茶庄’二楼毛尖厅，雨欣约你品茶!”

　　汪雨欣告诉他，自己是红色后代，爷爷在宁阳带兵剿匪的时候，靠吃野果充饥，喝毛尖提神，临终前一直念叨“青口”，为还愿红人集团就来青口做工程。

　　汪雨欣问他是否为人事所困，他表示自己对提拔已不报奢望，做了5年县委书记，资历在那儿，市委总得对自己有个交代，所以现在很超脱，只想把青口双月示范片建好。

　　她欣喜地表示，明早一定要跟肖主任汇报好。蒋志峰疑惑她怎么知道汇报的时间，这个女人一定有来头。

　　汪雨欣建议县里策划“青口毛尖”品茶节，红人集团愿意承办组织活动。她说，县里首先要挤进试点，拿下“金字招牌”，这是蒋书记任职5年的一张成绩单。然后以帮助宁阳革命老区扶贫解困的名义办茶艺节，拟请省市领导出场，请国内外知名茶专家来品鉴，请做茶和销茶的企业家代表来洽谈投资和销售。

　　蒋志峰担心别人认为他借机炒作自己，汪雨欣早有考虑，花力气炒作“青口毛尖”，重点推介青口双月示范片，顺带宣传宁阳，让他露一露脸，做到安排不刻意，宣传不经意。

　　蒋志峰不喜欢张扬，更害怕出风头，他只想做埋头苦干的老黄牛。汪雨欣赞叹他弥足珍贵。

　　临走时，汪雨欣说她怀疑最近有人在跟踪追索自己的行踪，估计和他的提拔有关。蒋志峰立刻想到了张国兵。他很坦然，说清者自清。

　　回到宾馆，妻子打来电话，说是人家老关每天往市委政府跑，听说市里已经把老关报上去了，责怪他只知道工作，还说外头流传着他的三个问题，一是县域经济发展滞后，二是得罪市长讨好“红颜”，三是任职几年鲜有作为。蒋志峰气愤异常。

　　六

　　宁阳“青口毛尖”品茶会在新落成的青口广场隆重举行。省人大常务副主任亲自到场，带来了省发改委、经信委、农业厅、供销社等十几家关联单位的领导，市委书记、市长以及几名常委悉数到场陪同，海内外知名的10名茶专家被请到茶会，做茶和销茶的企业家代表将近200名到会捧场，各路记者纷至沓来。这是宁阳有史以来级别最高人数最多规模最大的一次招商活动。

　　所有嘉宾乘坐从省城调来的观光游览车围绕青口双月示范区游览一遍。展现在他们眼前的是一幅生机勃勃的新农村建设的美景。游览完毕，省人大常务副主任对陪在左右的书记市长以及一行官员大发感慨，赞不绝口。

　　节会成果显著，与5家相关联企业签订5个多亿的投资意向，与100多家茶商签订了购销合同，销售价格比去年上涨三成，“青口毛尖”名声大噪。

　　一周后的一天，马天明突然造访，询问他是否接到组织部的考察通知。蒋志峰表示自己已对提拔不抱指望。马天明嘲弄他明明有大关系却不声不响。

　　蒋志峰这才知道，省人大常务副主任从来不轻易动脚，没有过硬关系请不动他出场。另外，示范片能入围试点，也是有大领导在后面操纵，本来一个地市定一个点，书记市长想上报他们亲自抓的公明县，结果生生被刷了。再者，刘部长调走后，按程序，市委应马上提拔人选快速增补的，却被上面的人打招呼压下来，直到宁阳县完成了一系列展示才上报，时间点颇为蹊跷。

　　蒋志峰想来想去，只能是汪雨欣在帮忙了。省委和市委组织部的联合考察很顺利，推荐票接近全票，参加座谈的几乎全部给予充分肯定和高度评价，只反映了他两个问题：过于低调，不善宣传;缺乏对上的联络和沟通。

　　他发短信向她致谢，她送了蒋志峰两句话，一句是导师的“没事，喝茶。”一句是她父亲的“喝茶，没事。”

（原载于《决策》杂志2014年第四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