本期内容来自香港中文大学博士申明锐,申博士对扬州市拖砖人进行了实地考察,为大家展示这一社会群体的生活特点。感谢作者授权发布,如有转载等事宜,请联系原作者。
城中村和移民社区研究国内的案例主要集中在珠三角和大城市,硕士论文选题期间一个偶然的机会,让我接触到了在扬州一个以“拖砖”为主要职业的移民社区,这样一个位于长三角中等城市、相对强势政府干预下的城中村社区案例。我把这些拖砖人总结为“边缘化”的“游牧”移民,他们的生活历程或许会给我们自下而上看待中国的城市化洪流带来不一样的思考。
位于扬州城北一带的拖砖人群绝大多数来自于皖北,在扬州主要从事拖砖的工作。这一工作可以简要地概括为购买建筑工地上拆卸下来的旧砖头,自己开车拖送给需要砖头的建筑商,从中赚取倒卖和运输的差价。这一群体在扬州城北的规模在55户左右,人口约为150人,租住在城北的竹西路(16户)、瓦窑村(8户)、槐泗(16户)和解放桥东的洼子街(15户)四处。
拖砖人社区在扬州城北的分布
拖砖人多以举家迁徙的方式来到扬州,妻子随同丈夫一起从事拖砖工作。家庭结构上,夫妻二人共同在扬州的家庭模式占51.4%,和孩子一起在扬州的核心家庭模式占32.4%。人群的年龄结构表现出明显的青壮年劳动力特征,劳动力的平均年龄37.8岁,但是,85年以后出生的新生代农民工中,从事拖砖工作的数量很少。教育程度上,绝大多数只有小学及以下的文凭,占60.8%。研究人群普遍具有长期的扬州工作经历,拖砖人在扬州定居工作的平均时间为5.6年,收入水平上,绝大多数人每年的积余处在3-5万左右,占59.5%。然而,在扬州长时间的定居并没有带来职业上的提升,绝大多数拖砖人仍然从事着最初来到扬州的基本工作。
拖砖人所处的城北地区是一个典型的城乡相接的边缘地带,其间的村民大多拥有自己的私房,房源较多且相对集中,可以成片出租。拖砖人绝大多数也租住在村里的民房当中。城北地区快速推进的城市建设势必会对拖砖人群的稳定居住产生较大的影响。根据调查问卷反映出来的情况,超过80%的人有过搬家经历,受访家庭中平均每户的搬家次数为2.6次,几乎每3年就要搬迁一次。搬迁的理由中,90%的人认为拆迁是其搬家的主因。没有人选择为了孩子上学、住房条件等更高居住品质追求的选项。频繁的迁居反映出来的逐水草而居的“游牧”特点给拖砖人与当地社区的融合带来了巨大的困难,也不利于其内部社区网络的联系。
拖砖人的公共空间与私密空间
拖砖人的生意链条本身依附着拆迁,是拆迁末端环节中的利益相关者。与房屋的产权者谈拢相应的补偿标准后,拆迁办会请来拆迁队进行房屋的拆迁工作。由于最后交给开发商的是要以净地的方式,拆迁办还会找来建筑垃圾的回收者(切砖人),将建筑垃圾按照拆迁面积卖给他们,待他们把有回收利用价值的门窗砖头等材料都整理出来后,拆迁办再出面找来工程车将剩余的建筑垃圾搬运出拆迁现场。拖砖人在这一末端环节中承担了两类角色:一是从切砖人那里买入整理出来的砖头,通过拖车运输卖给客户,二是运送没有用建筑垃圾,赚取运输费。具体而言,每笔生意基本由夫妻二人共同完成,丈夫负责开车,到了拆迁现场的装砖处,妻子负责协助装砖和清点,二人配合才能在一天内多拉几个来回。平均下来,一车大概能装2000-2200块砖头,一天大概2-3车。一块砖头从切砖人处一毛六回收,卖给工地老板大概两毛六左右。生意比较稳定的时候,一天的纯收入能够达到600元左右。生意网上,拖砖人之间基本处于一个平行的位置,除了有时建筑工头的用砖量比较大找要亲戚朋友帮忙外,拖砖人各自都有自己的老主顾,很少出现交集。因此,找到稳定砖头需求的建筑老板就意味着稳定的收入。
拖砖人的在扬州的发展很大程度上是一种有增长无发展的“内卷化”(Involution)模式,无法通过在迁入地新地缘关系的重新构筑来获取新的有助于其发展的信息。而从对亲缘乡缘有巨大依赖性的强关系中所获取的信息具有很高的重复性,是一种同质性的社会网络。在拖砖群体中,乡缘与业缘高度地重合,社区或者说是老乡网络是他们缓冲外界冲突的重要依托,因此在对外社会资源的拓展中也难免惯性式地内卷化了;另外一方面,拖砖职业所接触的本地人群在工作性质、行为习惯上与他们具有同质性,并不利于其摄取有助发展的社会资源。
实地访谈中,我们通过不同年龄层次的人来了解他们的留居扬州的意愿。拖砖人总体上对于定居扬州的意愿是比较含糊的,工作性质的流动性决定了他们在扬州社会网络关系的肤浅性,在扬州继续定居下去的动力完全来自于现时的生意、挣钱的多少,对于未来并没有非常明确的预期。如果有充足的资金,他们更愿意在老家置业安身。另外一方面,群体中那些收入可能较低但工作性质稳定的家庭更偏向于在扬州定居,第二代的年轻人对于城市中的发展则抱着与长辈完全不同的看法。
对于实现正规性居住就业的城市居民来说,从居住空间到生活空间再到社会网络,呈现出层层拓展的嵌套关系,三个层次之间相互支撑,形成了一个主流的城市社会空间序列。本研究通过对拖砖人居住空间、生活空间、社会网络等三方面的探讨可以发现,整体上,拖砖人的社会空间是嵌入在城市社会空间之中,却是排斥于在城市主流社会空间之外的。拖砖人社会空间不具备城市正规社会空间中的有序嵌套的特征,表现出“边缘化”和“游牧性”的特点。
“边缘化”和“游牧性”:拖砖人社会空间的整体特征
边缘化是拖砖人社会空间形成的外在机制。由于拖砖人就业居住的非正规性,在扬州的社会管理和社会保障也完全没有涉及,其工作生活的圈层基本徘徊在城市所构筑的规范性的社会管理之外,位于城市制度体系中的边缘。另外一方面,大规模的城市建设使得城市物质空间逐步地规范化商品化,这在无形当中也挤压了拖砖人的生存空间,使得其社会空间逐渐退后进而边缘。其次,游牧性是拖砖人社会空间的内在特征。边缘化了的社会空间,其居住空间、生活空间、社会网络三个组成部分被动地依附于城市主流社会空间,被打散成串珠状,相互离散,游牧在城市的边缘。三者之间不能像主流社会空间那样相互形成有效嵌套和支撑,不利于拖砖人个体在城市社会空间组织中的稳态化。
通过对于拖砖人社区的深描和特征总结,不难看出流动人口社区对于其实现城市中生存发展的重要意义。以扬州城北拖砖人为代表的体力劳动者在经济上虽然已经基本融入城市,但社会生活却已经依旧是独立于城市之外的。拖砖人集聚的社区为他们实现社会交往、互帮互助提供了现实的空间支撑。城市政策的制定中,我们应当充分认识到他们的自身特点,尊重流动人口群体从传统移民社区向现代社会过渡的客观规律,进而重视流动人口社区集聚地对于其立足城市、融入社会所发挥的“蓄水池”作用。与城市居民不同,他们归属感的形成在很大程度上是基于集聚地空间的实体交流,是底层的、邻里的。而市民的归属感的形成则更多的是职业的、其社会网络是超越地方的。因此,传统的社区(Community)对流动人口而言仍然具有非常重要的意义。从政策制定者的角度出发,我们不光是需要建造空间(Space),更为重要的是场所(Place),促进流动人口的基于地的交往,根据其自身的特点,助力其完成城市化的过程。
感谢南京大学张京祥教授对论文写作的悉心指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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