词中之龙辛稼轩之死去活来
周末读诗015期
辛弃疾
辛弃疾(1140年5月28日-1207年10月3日),字幼安,号稼轩,山东东路济南府历城县人。南宋豪放派词人、将领。与苏轼合称“苏辛”。其生于金国,一直心念恢复中原,把满腔激情和对国家兴亡、民族命运的关切寄于词作之中。其词艺术风格多样,以豪放为主,风格沉雄豪迈又不乏细腻柔媚之处。现存词六百多首,有词集《稼轩长短句》等传世。
八声甘州·夜读李广传
故将军饮罢夜归来,长亭解雕鞍。恨灞陵醉尉,匆匆未识,桃李无言。射虎山横一骑,裂石响惊弦。落魄封侯事,岁晚田园。
谁向桑麻杜曲?要短衣匹马,移住南山。看风流慷慨,谈笑过残年。汉开边、功名万里,甚当时、健者也曾闲?纱窗外,斜风细雨,一阵轻寒。
○
○
词中之龙辛稼轩之死去活来
江弱水
辛弃疾《八声甘州·夜读李广传,不能寐。因念晁楚老、杨民瞻约同居山间,戏用李广事,赋以寄之》:
故将军饮罢夜归来,长亭解雕鞍。恨灞陵醉尉,匆匆未识,桃李无言。射虎山横一骑,裂石响惊弦。落魄封侯事,岁晚田园。
谁向桑麻杜曲?要短衣匹马,移住南山。看风流慷慨,谈笑过残年。汉开边、功名万里,甚当时、健者也曾闲?纱窗外,斜风细雨,一阵轻寒。
《聊斋志异》卷二有一则《龙》,说有堕龙,其行重拙,“门外停贮潦水,浅不盈尺。龙入,转侧其中,身尽泥涂,极力腾跃,尺余辄堕。泥蟠三日,蝇集鳞甲。忽大雨,乃霹雳拏空而去。”辛弃疾的《八声甘州》,就被顾随活龙活现地形容成这样一条龙。
图片源自网络。
辛帅写李将军,是以他人酒杯,浇自己块垒。上片隐括《史记·李将军列传》:李广与匈奴大小七十余战,而封侯无份。闲居蓝田南山时,尝夜饮归,霸陵醉尉有眼不识泰山,呵而止之。又曾出猎,误以草中石为虎而射之,箭镞没入石中。其死之日,天下人尽哀,可谓桃李无言,下自成蹊。下片化用杜甫《曲江三章》之三:“自断此生休问天,杜曲幸有桑麻田,故将移住南山边。短衣匹马随李广,看射猛虎终残年。”
上一回我还称赞说,辛弃疾不像一般老干部不会用典,他不仅会用,而且用得精。但这首词立即来给我打脸,因为这里的典好几处用得很牵强凑合。灞陵尉是醉了,而不是匆匆忙忙没认出来。
“桃李无言”是指李广不邀功也不表功,不是指他的讷讷不能言。飞将军不事家产,而且是行军失道被责自杀,说他终老田园也不准确。冯煦《宋六十家词选例言》称道辛词每能“连缀古语,浑然天成”,这回却不是。而且,整首词用语重复得厉害:“雕鞍”就是“骑(jì)”也就是“匹马”,“田园”等于“桑麻杜曲”,“岁晚”即“残年”。
图片源自网络。
那么,干嘛还要讲这首词呢?因为顾随讲过,而且讲得太好了。从来讲诗没有像他那样讲的,讲优点也讲缺点,缺点讲足了再回头讲那舍不得不讲的优点。这首《八声甘州》,顾随说,你看他用典凑合处,用语冗赘处,都是龙落泥淖,百般翻腾,而不得出。英雄失路,邋遢时真邋遢,窝囊时很窝囊,但终非池中物也。时机一到,你再领教这条真龙的神俊吧!它原是夭矫而来——
“
故将军饮罢夜归来,长亭解雕鞍。
也终将掣空而去——
“
汉开边、功名万里,甚当时、健者也曾闲?
这是诗词里最沉郁顿挫、最潇洒、最有力量的句子。古文家讲究声气,辛稼轩以文为词,最高处就是这样的句子,雄深雅健,如对文章太史公。这不是装腔作势声之高下咸宜的八大家,更不是摇头晃脑以吞吐跌宕为神致的桐城派,而是正宗的史记笔法。“汉开边、功名万里,甚当时、健者也曾闲?”是说汉武开疆万里,李广居然也曾赋闲;如今南宋蹙地半壁,我无用武之地还有什么话说?愤懑中有开释,郁怒中有定夺,而绝不流于叫嚣。
但是,拾顾随唾余之余,我也别有会心之所在。杜诗《醉时歌》“但觉高歌有鬼神,焉知饿死填沟壑”,人人都喜欢,但我尤赏其“清夜沉沉动春酌,灯前细雨檐花落”两句,简直神妙莫测。这首辛词,我也偏爱它的结尾:
“
纱窗外,斜风细雨,一阵轻寒。
好似《老残游记》第二回写小玉说书,正在撩乱之际,霍然一声,人弦俱寂。可是这斜风细雨,一阵轻寒,又不是死寂,而是丝弦在空中微颤,涟漪在水面轻漾。
上一回说到辛弃疾《沁园春》,“新堤路,问偃湖何日,烟水蒙蒙?”结尾之好没来得及讲,其实道理很简单。音乐也好,电影也罢,最后往往以淡出为休止。上一首通篇写山,最后结到迷离的烟水。这一首前面写短衣匹马、裂石惊弦、封侯开边之事,临末却斜风细雨,一阵轻寒,也是镜头淡出的特效。
但是,我忽然发现,辛帅府上居然装了纱窗!常人可以装纱窗,但英雄跟纱窗不搭,你装了最好不要提,只当不存在。可是,辛弃疾不仅装了纱窗,而且还写了纱窗。这事情,说小也小,说大也大,且听下回分解。
延伸阅读
《稼轩长短句》
作者: 辛弃疾
出版社:上海人民出版社
出版年:1975年
周末读诗
阅读需要主张
微信公众号ID : ibookreview