敲叮叮的耳环，在浓密的发丛找航路
周末读诗025期
郑愁予
郑愁予，本名郑文韬，祖籍河北，1933年生于山东济南。童年随父亲辗转大江南北。抗战胜利后到北京，就读于崇德中学。1949年随家人去台湾。1958年大学毕业后曾在基隆港务局任职多年。1968年赴美，在爱荷华大学国际写作班进修研究，获艺术硕士学位。七十年代参加保钓运动。长期任教于耶鲁大学东亚文学系。现任金门大学讲席教授。有《郑愁予诗集Ⅰ》《雪的可能》《莳花刹那》等。
敲叮叮的耳环在浓密的发丛找航路
江弱水
我从海上来，带回航海的二十二颗星，
你问我航海的事儿，我仰天笑了……
如雾起时 ，
敲叮叮的耳环在浓密的发丛找航路；
用最细最细的嘘息，吹开睫毛引灯塔的光。
赤道是一痕润红的线 ，你笑时不见 。
子午线是一串暗蓝的珍珠 ，
当你思念时即为时间的分隔而滴落。
我从海上来 ，你有海上的珍奇太多了……
迎人的编贝，嗔人的晚云，
和使我不敢轻易近航的珊瑚的礁区……
郑愁予这首《如雾起时 》，写于1954年，惊才绝艳，难于并能。
有人说，“航海的二十二颗星”是指作者当时二十二岁，我觉得不大可能。青葱的诗人那会子总爱学着用老水手的腔调儿说话，断不会自暴其小，所以还是指航海罗盘刻度表上定位的准星吧。我从海上回来了，那个航海罗盘上指向无数星辰的定海神针用不着了，已经一心收拾到你这儿来了。“你问我航海的事儿，我仰天笑了”，这是水手的笑，爽朗而调皮，因为接下去就笑海上可笑之事，在航海的事儿和心上人之间展开一连串绮思妙想。
海上有什么可笑之事呢？一点都不可笑，却也无处不可笑，因为我的海事跟我的心事挂上了钩，正所谓“天青色等烟雨而我在等你”，“就当我为遇见你伏笔”，在海上我老是想着你：比如，起雾的时候，船鸣响警铃在浓雾中找航路，找灯塔，我想到的偏是你叮叮的耳环、浓密的发丛、幼细的嘘息、张开睫毛露出的眼睛。航行南北，我想象赤道是你抿合的唇间的一痕润红的线，你抿嘴的时候看得见，开口一笑就不见了。航行东西，我想象子午线是悬垂在你脸上的一串暗蓝的珠泪，因为时间阻隔的思念而滴落下来。
最后三行，“我从海上来”，重复呼应了诗的开头，有一唱三叹之效，叹的是“你有海上的珍奇太多了”。这一句不仅是前面的归纳，更是后面的统领。说到后面，胆子越发大了，心率也加速了，索性豁出去了：“迎人的编贝，嗔人的晚云，和使我不敢轻易近航的珊瑚的礁区……”历数过情人的耳、发、鼻、眼、唇之后，出现了齿、颊，还有乳白如珊瑚的胸。“迎人”“嗔人”之外，应该是“拒人”了吧。情知自己不敢唐突冒昧，那珊瑚的礁区是“不敢轻易近航的”了。
这样的写法，中国诗过去没有过，连想法都没有，因为我们向来跟大海隔膜。郑愁予六十年前在基隆港务局做职员，其间所写的一批散发出海盐味的诗，属于汉语诗的珍奇。他用“敲叮叮的耳环在浓密的发丛找航路”和“使我不敢轻易近航的珊瑚的礁区”，刷新了以韩偓《香奁集》为代表的“鬓垂香颈云遮藕，粉着兰胸雪压梅”这类陈旧的感性。古典的“巧笑倩兮”变成了“赤道是一痕润红的线，你笑时不见”；“美目盼兮”也化着了“用最细最细的嘘息，吹开睫毛引灯塔的光”。至于赤道与子午线的想象，更非古人所能梦见。两条线，一经一纬，东西经之，而主晨昏；南北纬之，而主寒暑；但都是地球上虚拟地划出来的，是实际上不存在的。诗人化虚为实，简直是想落天外。
这首诗语气特别灵动，特别甜。现代诗以情绪阴暗心理纠结为常态，这首诗却一路洋溢着欢笑。先是水手仰天笑了，再是情人开口笑了，“迎人的编贝”是露齿而笑，“嗔人的晚云”是王次回“当初薄怒尤娇绝，笑倩如花更一嗔”的境界。最后的语气，有一点儿轻狎，与一点儿私昵，已经是不足与外人道的情话。
从形式上看，此诗也极为精致，是特地为诗情量身定制的，句子短长的经营穿插最富匠心，尤其是几个长句，那真是里尔克《旗手》里写的，“像一个女孩子扎花，一朵花一朵花试起来，还不知道合起来是什么样子：他如此安排他的话。”为什么？因为通篇其实都是水手在示爱表忠心，说自己如何如何一日十二个时辰都忘不了你，讨好的话却说得这么讨巧，诗人真是会说话。然而说的是真话，不信我们测试一下：
“
用最细最细的嘘息（yòng zuìxì zuìxì de xūxī）
密集的齐口呼加撮口呼，唇齿之间吐露出这么些细腻轻柔的音，可以相信，诗人一念及此，连呼吸都屏住了。“唯乐不可以为伪”，古人说，声音不会骗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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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郑愁予诗的自选》
作者: 郑愁予
出版社：三联书店
出版年：2000年3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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