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50多年前,有人在路上逢人就问“你幸福吗”

2017-11-17 万斋 新京报书评周刊


今年是法国人类学家、纪录片导演让·鲁什诞辰百年纪念。“真实电影创始人”“纪录片大师”,让·鲁什的这些头衔或许令你感到陌生,但他的一部作品一定会触发你不少回忆,在那部纪录巴黎的片子中,所有路人都要回答一个问题:“你幸福吗?”

 

没错,“你幸福吗”采访首创就是让·鲁什。身为人类学家,让·鲁什一直致力用镜头还原人类生活,不过他的拍摄一反人类学的观察传统。在拍摄时他会与被拍摄对象互动,甚至让自己出现在纪录片中,为了发掘“显像下的真实”。

 

今天要为大家介绍的是让·鲁什“真实电影”代表作《夏日纪事》。一群普通人的生活,因为镜头的介入发生了怎样的改变?到底什么才是让·鲁什为之振奋的“真实”?让我们一同回到1960年的巴黎街头。



撰文 | 万斋

(本文首发于内测公号    ,由新京报书评周刊倾力推出,择日公布~)


让 · 鲁什

人类学家、纪录片导演,1917年5月13日出生于法国巴黎。一生拍摄非洲民族志纪录片逾140部。其作品消解了欧洲中心主义视角,还原原生住民的生活样态,影响了后世影视人类学的发展。在拍摄实验纪实电影《夏日纪事》时提出“真实电影”概念。2004年在非洲尼日尔遭遇车祸而亡。


“你幸福吗?”“我姓曾。”

 

2012年中秋国庆双节,“幸福是什么”系列采访因这段神回复走红网络。面对镜头,一位焦姓外来务工者先是回避“我是外地打工的不要问我”,在记者“你幸福吗”的追问下,他整了整衣服不假思索地回答“我姓曾”。

 

采访火爆后讨论纷纭而至,有人感慨采访中的飞速发展中的社会百态,有人批评记者采访的突兀生硬。不过,无论是谁来主持采访,当驾着摄像机突然闯进普通人的生活,尤其还带着国家级媒体的头衔,没有多少普通受访者能表现得从容而真实。

 

类似的情形最早发生于1960年法国巴黎的夏日街头。那一年,社会学家爱德加·莫兰与纪录片导演让·鲁什合作拍摄纪录片,他们让采访者到街头拦访路人:“您好,我想问你一个问题,你幸福吗?你喜欢现在的生活吗?”

 

一年后,一部革新了纪录片创作传统的作品问世,并影响了后来法国新浪潮电影运动——


《夏日纪事》

Chronicle of a Summer

导演:让·鲁什 / 埃德加·莫兰



“这部电影没有剧本出没有演员,不过同样是由男人女人演出来的,他们给我们展示的是一瞬间的事情,这是一次新的体验:真实电影。”

——《夏日纪事》


| 1960年的巴黎夏日:“你幸福吗?”


1960年,为了探索纪录的真实,两名社会科学家走到了一起。

 

让·鲁什,纪录片导演,继克劳德·列维-斯特劳斯后第五个获得法国国家人类学博士学位的人类学家;埃德加·莫兰,法国当代思想家,法国左翼知识份子领袖之一。



埃德加·莫兰《电影或想象的人》中译本(广西师范大学出版社)封面。


让·鲁什之前关注的焦点在非洲,此前他已拍摄多部非洲原住民纪录片。这一次,他和莫兰把镜头对准了自己所生活的城市——巴黎。


巴黎街头,让·鲁什和莫兰让一名在夜总会工作的犹太女子玛斯琳进行采访。起初玛斯琳担心自己害羞,无法在镜头前表现。让·鲁什和莫兰在一旁鼓励她:“你不是一个人,你还有我们在一起,只是提一个问题而已。”

 

正如央视后来如法炮制的一样,拦访路人,问一个问题:“你幸福吗?”

 

彼时的法国离惨痛的二战已经过去了十四年,戴高乐再度就职总统,国家一边迅速发展,一边深陷于阿尔及利亚独立战争之中。战争引发民众的反战情绪,但普通人的生活似乎没有受到太多影响。同一片城市天空下,每个人都怀揣着自己的心事步履匆匆。

 

采访中的玛斯琳和助手,《夏日纪事》。


先生,你幸福吗?

对不起,我没有时间回答这个问题。

 

你好我能问你一个问题吗,别害怕只是一个问题。

(一个少年略带诧异地走开)

 

先生,你幸福吗?

不。

为什么呢?

我为什么要告诉你。

 

“别人肯定以为我们疯了。”被路人拒绝的玛斯琳对助手说。她手拿着话筒,身边助手提着录音箱。突兀的问题让路人跑开,还有路人质疑她们的采访资格——



好在,并不是所有人都排斥在镜头前回答这个问题。

 

我会被人看到吗?

如果你表现得很开心的话就会了。

我很幸福,因为我已经活到了60岁,而且在巴黎找到了工作。我很高兴自己的身体那么好。

 

你看起来像一个不幸福的人。

我声音都失去了,哪来的幸福。我感觉我被社会忽视了。



这(被采访)不是一件真实的事情。谢谢你能让我们回答你的问题。

是的,夫人,在我们的生活中,这样的机会几乎是不可能的。这让我们有了对别人说心理话的机会。

那么先生们,你们幸福吗?

那得看是在什么样的情况下,有时候我们很幸福……我们可以晒太阳,在太阳下工作真得让人心情愉快。而且还能回答,像你们这样人的一些问题。



| 生活的碎片,生活的真实


简短的群访已经能够让人一窥50多年前的法国社会——60岁的老人需要在巴黎找工作养活自己但是她很开心;70岁的老人失去了伴侣,独身一人住在旅馆,没有人能与之分享生活的点滴;为了钱,人们做着单调的工作,“失声”的他们因为能在阳光下接受一次采访而感到幸福。

 

不过这还不是让·鲁什和莫兰想要探索的真实。通过人际关系,他们和镜头一起走进了一群以前彼此并不相识的人们的生活中。


纳蒂娜和亨利夫妇


中间两人为纳蒂娜和亨利夫妇。


遇到亨利前,纳蒂娜只会思考穿着打扮,两人相遇后她才发现之前的20多年过得多么没有意义。和亨利在一起的纳蒂娜是幸福的。

 

亨利是一名画家,他会给纳蒂娜讲故事,并把这些故事画下来。他们几乎一直在一起,除非亨利要出门赚点散钱。下午一点是睡觉、看书或谈话的时间,亨利认为纳蒂娜理解他所有想法——

 

“如果我觉得不幸,那是因为我过得太幸福。”


工人安吉罗与黑人男孩安德烈



工人安吉罗每天过着步调一致的生活:起床,房东送来早餐,问候,上班,工作,下班。稳定的生活让像他这样的工人感到安心。生活没有太多会让他们烦恼的选择,他们只想在工厂里升职当干部,这样可以多拿点钱。

 

安吉罗与黑人男孩安德列之前并不认识。因为摄像机的存在,安吉罗对男孩安德烈和莫兰的对话产生了兴趣,并加入其中。

 

安德烈说他刚来法国时他什么都不会做,只能沿街乞讨。但他很满意现在的生活,因为在非洲,过这样的生活只能是妄想。可他依然觉得自己在法国位居他人之下。安吉罗劝他说,那是因为他把自己当非洲人,内心认为自己不能跟法国人平起平坐,想用外在来赢取别人尊重,最终什么都得不到。

 

“你把他们当成是你自己的朋友,这就是驱逐不幸的方法,相信我。”


意大利女人玛丽露



玛丽露来法国三年了。她工作,认识新朋友,读夜校,每天都把自己打扮一新,因为这样会让她不想家。

 

她很矛盾。能来巴黎让她感到幸福,全新的世界让她第一次真实地活着;但一个人的时候她又很想家,她没有工作经验,不知道自己想做什么,她觉得自己是一条穿越国境线的鱼,害怕像离开水的鱼那样死去。


除此之外还有开头在街头采访的玛斯琳和她的前男友让·皮埃尔,让·皮埃尔没有想过和女人一起生活,他也不喜欢政治带来的短暂激情。玛斯琳觉得皮埃尔的想法很新潮,也许他们以后可以当朋友。

 

一个又一个生活的碎片,通过访谈聚集到《夏日纪事》之中。后来,让·鲁什和莫兰让这些受访者包括玛斯琳、坐在一起讨论社会、讨论生活,讨论战争、讨论青春。

 

传统的纪录片拍摄中,为了尊重客观的真实,制作者和摄影机要隐去自己的存在,不去干涉正在发生的事情。而在《夏日纪事》中,让·鲁什和莫兰制造了“相遇”,为受访者搭建了一个即兴的舞台让他们去表演,没有剧本,一切故事即兴创作。

 

乔治·萨杜尔曾对让·鲁什说,《夏日纪事》让他想到诗人阿波例奈尔的诗。阿波里奈尔曾把在咖啡馆听到的零散的对话拼接到一起,创作出一首诗,这些拼凑的生活碎片正如毕加索的拼接画一样美。


生活的碎片汇聚在一起,让本无关联的事物因为偶然的相遇激发出的独特感受,在让·鲁什看来,就是生活的本质。


| 镜头里,有你从未发现的自己


让·鲁什和莫兰的初衷是拍摄一部“真实电影”。可是在镜头前,人总会有意识无意识地表演。在影片的开头,让·鲁什也指出,这部影片是生活中的男男女女“演”出来的。那如何能与“真实”二次挂钩呢?

 

也许,《夏日纪事》所追求的并不是常人双眼看到的客观真实。

 

片中有一段独白镜头——犹太人玛斯琳在空荡荡的协和广场向前走,边走边录下自己的自言自语。她说她几乎记不起来了,已经过去15年了(玛斯琳曾经进过集中营),没有人能打倒自己,这是她自己的生活。



镜头在她的斜前方跟拍,她向前走,一直走到巴黎的菜市场。菜市场的钢制穹顶仿若车站,会走到这里纯属巧合。她继续自言自语,车站让她想起家人,远归的自己受到他们的迎接,父亲却不在场。她扮演了一个失去父亲并自伤自怜的角色。“一切都会好起来的,哭不管什么用,这就是我生活的命运。”



当把这段镜头给玛斯琳本人看时,她拒绝承认这是她自己,说自己是一个绝佳的好演员。但让·鲁什和莫兰不这样认为,那些真诚的独白不可能是演出来的,他们相信拍摄的场景触发了玛斯琳潜意识中的自己,那个连她本人都不认识的自己。

 

虽然受访者不承认,但让·鲁什和莫兰认定了这是他们所寻找的真实。在镜头的介入下,个体可能会放弃隐藏,这些在镜头前才会展示的行为可能就是潜意识中自我影响的结果。


| 所谓“真实”,也许是一种感受


影片末尾,让·鲁什和莫兰让这些受访者坐在一起观看成片。其中一个受访者分享自己的观影感受说,真实电影中每个人都是活生生的人,她想认识片中的每一个人,他们和自己是那么相似。因为参加《夏日纪事》的拍摄,她突然发现原来生活可以这么多姿多彩。



也许,让·鲁什和莫兰所记录的“真实”就是这样一种生活的感受。


镜头记录下的一瞬,陌生的记录手段让你表现出不曾表现出的自己;又或者因为镜头的存在,突然让你有了一种表达的冲动,加入到平时不会加入的对话之中。陌生的镜头让自我中被隐蔽的一部分得以暴露。当触及受访者隐蔽自我的一刹那,拍摄者以及观众会兴奋,因为有惊喜的发现所以感受到生活的真实。

 

从另一个角度看,《夏日纪事》人为制造了双重的偶遇——影片中受访者之间的偶遇,以及受访者和片中过去的自己的偶遇。它所带来的后续发展让所有当事人感受到了生活的丰富性,你不知道下一秒会发生什么,也不知道拍摄完毕以后再重新看这段经历会有什么感受。

 

这是一种与“空虚”相对的真实感。每个人都在拷问自己“什么是幸福”,都在思考关乎生活本身的纯粹问题,又通过对话、偶遇,在与他人之间的连接、与自我的连接找到了存在的“实感”。

 

而在镜头外的我们,又会因为他们生活的细小碎片而产生共鸣——没错,稳定多好啊,工作朝不保夕太痛苦了;对啊,生活会好吗,我跟你一样也只有自己能帮自己了;我懂你,我也想要得到别人的尊重,体面的生活……

 

在让·鲁什和莫兰看来,他们的真实电影之所以和其他影片不一样,是因为所有角色都很真诚,都在努力地“靠近生活”。


我们也许可以这样理解“靠近生活”:生活也许并不如意,但我们都在为了更好的生活而努力。这种真实感,来源于情感的表现,来源于与他人生活的共鸣。


《夏日纪事》完成后成为让·鲁什纪录片的转型之作。在此后的创作中,让·鲁什更加注重对人物情感的探索。而因纪录片中结识的人们,在后来很长一段时间都保持紧密的联系。我们所追求的生活,不正是这样与世界、与他人、与自我的联系吗?


还记得《夏日纪事》片尾响起时,让·鲁什和莫兰再次走到了巴黎的街头,镜头里是他们的背影,背景音中游一个声音在问路人:“你好先生,你幸福吗?你好夫人,你幸福吗?”多么温暖的问题。



本文为独家原创内容。作者:万斋;编辑:吕婉婷。未经新京报书面授权不得转载,欢迎转发朋友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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