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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爱的那个女人,是HIV携带者

2017-12-01 张舒婷 新京报书评周刊

封面图:描述艾滋与人性的电影《最爱》(2011)。


今天是世界艾滋病日,我们来听一个故事。


瑞士有这样一位漫画家弗雷德里克·佩特斯,他的女友卡蒂及她的孩子就是HIV携带者。坦白这个消息时,女友十分不安,她非常诚实地替弗雷德里克考虑,不想让隐瞒的秘密给两人的关系造成阴影,于是和盘托出,以为他会让她离开,两人的关系到此结束。但意外的是,弗雷德里克像灯塔一样坚定而有力量地表示没有关系。


如果是你,你无疑会紧张、焦虑,这是个不太友善的设定,很难设身处地去想,这对你的生活会是怎样的冲击。可怖的命运如果降临,真的没有反抗的余地吗?

 

其实,这个消息给弗雷德里克带来的震惊远远大于明日晴转暴雨,在短暂惊异、停滞的几秒钟后,他的内心活动是:“我的人生重启了。”后来,等他真正冷静下来,他用三个月画出了他与女友卡蒂的故事,这本漫画集名叫《蓝色小药丸》。




撰文  |  张舒婷



“大胆又豪放,强大又脆弱”

这是一段,危险的亲密关系

 

人类免疫缺陷病毒HIV(Human Immunodeficiency Virus),即艾滋病病毒,造成人类免疫系统缺陷。1981年,它在美国首次被发现。撇开HIV,这是个很美丽的爱情故事。在城市不断吸引又背离的陌生人中,卡蒂对弗雷德里克而言,是与众不同的一个。开头随随便便,后来零星的接触逐渐将好感升华为爱情。两人初次见面是在一个派对上,卡蒂跳入泳池,在水中举起香槟。令弗雷德里克瞠目的是,当时的她竟然没有穿着内衣,不禁感叹在此状态下,她怎么还能显得如此洒脱还有格调?另外胸部的形状也很好看。

 

之后好多年,卡蒂结婚、生子又离婚,当他们在一起很久后,卡蒂忍不住问起,他为什么愿意与她在一起呢,弗雷德里克回答说:“因为你是唯一让我认真对待的人,因为你大胆又豪放,强大又脆弱;因为你会思考,你让我向往一个理想的世界;因为你让我觉得我是个好人,因为跟你想的相反,你是我认识的所有人中最懂得生活的。”


 

弗雷德里克对卡蒂说:“因为和你在一起,我很开心。”


但在巨大的幸福背后,始终有微弱的声音竭力在穿刺他的甜蜜,在他复习往日的温存与进行未来展望的间隙,那一充满恶意的提醒好像将他的积极与冷静全变为故作镇定,在那假装互相信任也互相安慰的夜晚,使心怀不安的卡蒂失眠到天亮。这持续困扰两人的问题,便是传染。嫉妒与痛苦有时会成为爱情的调剂,但他们的故事之所以不同于一般的爱情关系,原因可能在于,人为造成的伤害是可以停止并治愈的,那些持久的痛苦也将被时间最终稀释,但病毒的攻击不讲情理,它残酷、迅速,并以毁灭为目的。


卡蒂因为孩子也是HIV携带者,便将自己当作罪恶的根源自责不已,她不希望给弗雷德里克也带来不幸。基于靠谱的科学知识,HIV病毒大量集中在血液、精液和乳液当中,还有一小部分存在于唾液中,但不足以造成传染。脱离了血液和体液,HIV病毒在正常环境中的存活时间非常短。所以医生没有限制普通人与HIV携带者进行亲密接触的利,弗雷德里克与卡蒂的性关系靠安全套维持着,但某一次安全套的破裂,给两人带来了难以言喻的恐惧。


负面的情绪,在两人的关系中,就像捆绑他们的荆棘。

 

如果弗雷德里克受了传染,那么他的人生轨迹定会改变,如何自处,又怎样向父母解释他使自己陷入了危险的境地?因为从此将有一个不定时炸弹隐藏在他的身体内部,随时威胁着他的生命。在人类还未弄清灵魂的归属问题时,弗雷德里克的身体已脱离了他的意志,而受病毒控制。上帝尚未在人间露面,而恶魔已以绝症的面目出现。当病毒开始苏醒,生命便进入了毁灭的倒计时。滴答滴答,生命之光就将如烛火一般,永远幻灭。


事实上,当弗雷德里克向亲近之人宣布卡蒂的特殊身份时,收到的鼓励远超过他们的预期。虽然弟弟最初表示他们的结合是命运“错误的计算”,但通过加深与卡蒂的接触,弟弟逐渐被她的魅力吸引而喜欢上她。即使有十年的友谊基础,弗雷德里克的好友托尼还是花了挺长的时间消化这一事实。社会中对艾滋病患者的偏见锐利而沉重,克服它,需要极大甚至不同寻常的同理心、耐心与足够的勇气,让旁人正视这一疾病而非一味逃避,需要反反复复的解释,才能将客观全面的信息传递给对方。

 

弗雷德里克与朋友讨论他与卡蒂的爱情。


只要深入了解这一疾病,明白它的传播途径,像等待绿灯亮起才能通行马路一般,做好正确的防范,就能避免它的传染与伤害,从而将它与随时随地发生的感冒区隔开。但弗雷德里克仍是畏惧向父母说明一切,他们对卡蒂的喜爱会被这一噩耗引起的惊怒和厌恶全部抹杀吗?偏见是我们思想中最顽固的部分,在难以撼动的沉重话题前,弗雷德里克一度失了力量、哑了声音。于是他想到以漫画的形式,静默地表达这一切,那是2001年。


早期讲述艾滋病的美国电影《早霜》( An Early Frost ,1985)。


无人对痛苦负责

他们只是无辜的受害者

 

对卡蒂和小家伙的怜悯之心,一直像鞋子中硌脚的石子,使弗雷德里克难受。俄国作家契科夫在短篇小说《公差》中借小人物之口,写出了社会中一种残忍而普遍的困境:“我们承受生活中最深重的苦难和哀痛,而把轻快和欢乐留给你们,让你们在坐下来吃晚饭的时候,可以冷静而头头是道地议论为什么我们受苦和死亡,为什么我们不像你们那么健康和满足。”


“包扎小伤口,不再咬手指上的皮 ,保护眼睛的黏膜……所有这一切都成了我们的日常习惯。”

 

当卡蒂被HIV病毒袭击时,从前向她伸出的双手好像全变为讨伐的利刃,被偏见包围,被舆论攻击。卡蒂和疾病的关系处于强烈的不稳定中,在痛苦与挣扎时,对自己不断加重的鄙夷将她带入了更暗的深渊,她觉得自己是社会正在腐烂的伤口而久久负疚,深感一身罪孽深重,而孩子也查出携带HIV病毒这一事实,是她一生最大的痛苦。


因为他将经受数之不尽的疾病的侵袭,他那尚未发育成熟的身体,在抗衡病毒的摧折前首先就要忍受药物带来的连成人都难以忽视的痛苦。三岁时,小家伙已开始接受鸡尾酒疗法,其是通过三种或三种以上的抗病毒药物联合使用来治疗艾滋病。但是药物的不良反应因为个体差异性的存在而难以估计,小家伙可能对药物产生极强的依赖甚至毒瘾,或许直到生命的终结,他都将与这些损害他身体同时延续他生命的药物相依为命。而母亲,既是保护人、照顾者,也分裂为喂毒者。


像所有家庭一样,摩擦与矛盾不可避免。


在这灰暗、矛盾的前景下,卡蒂痛苦不安,如有可能,她多么希望以自己的生命折算孩子的痛苦。医院是母子二人熟悉之极的生活场景,她们不得不将行动的自主权交给医生,由具备专业能力的医生以患者本身不能企及的角度检视她们的身体。他们每三个月抽一次血,检测病毒的变化。众人畏避艾滋病患者,是出于自保的心理,怕沾染他们的噩运。因为一旦被病毒袭击,就不可逆转,生命便暴露在残酷疾病的威胁下动弹不得。人的意志力会变得逐渐脆弱、无力,受到病情反复的摆布。


在三个人的角色中,弗雷德里克的角色无疑是最好接受的。如果说疾病那强烈而缓慢的伤害,对卡蒂做的事就像烟囱对天空做的事,那么弗雷德里克的介入,就像时不时作用的一阵风。即使伤害持续发生,他也不得不平衡负面的情绪,并“乐观地看待发生的一切。”


“她宁愿告诉自己,感染上这种病毒是她罪有应得,她自己得负起一部分责任。”


人们往往忽略了,感染是偶然的,卡蒂也是无辜的受害者。艾滋病患者的生命进程被强制打断了,由于不再健全的机体,他们脱离了正常的社会秩序,亦被人群抛弃。无法治愈的绝症就像永不结痂的伤口,而他们即使流尽鲜血,也无法清洗所谓的罪孽,因为血液,便是病毒滋生的温床。为什么大家要将病毒的概念扩大到卡蒂与小家伙本身呢?弗雷德里克觉得这是极不公平的。


当弗雷德里克作为母亲男友的角色,与小家伙日渐亲密后,他常会思考,孩子在未来将受到的阻碍。他更担心,死亡会在他们没有防备的时刻出现,孩子的朋友圈会正常扩展吗?他的人格能够有逐步完善的时间吗?一切都是未知数。但弗雷德里克非常佩服卡蒂承受这一切的勇敢,“在以往的爱中,我从未有过这种真挚的仰慕之情,我说的不是吸引或者崇拜,而是唤起尊重的欣赏。”

 

由于在这段关系中,弗雷德里克做的更多是支持,是承担。有时,他觉得不安。


可以悲观,可以忧伤

但要顺着,事情发展的方向去期望

 

在弗雷德里克和卡蒂的恋爱关系还不稳定时,他经常陷入深刻的自我怀疑中。使他摇摆不定的是,他的欲望与卡蒂的病之间存在一种不健康的关系吗?这些想法总在脆弱、拒绝、无奈的时候闪现。慢慢的他觉得,与其和一个看不见的敌人持续斗争,不如在悲伤与欢愉交替发生时学习喘息,从这些艰难的经历中汲取养分。在沉重与轻松的过渡中平静转身,体会日常的美好时刻。在对这种不纯粹但足够强烈的爱的体验中,弗雷德里克坚定地留下来,与卡蒂一同面对一切。


《心灵的焦灼》讲述轻骑兵少尉霍夫米勒偶然认识了贵族地主封·开克斯法尔伐的女儿艾迪特。这位姑娘生性活泼,却不幸下肢瘫痪,霍夫米勒对她深表同情,却因此酿成悲剧。

 

奥地利小说家斯蒂芬·茨威格在作品《心灵的焦灼》中区分了两种同情:“一种同情怯懦感伤,实际上只是心灵的焦灼,看到别人的不幸,急于尽快脱身出来,以免受到感动,陷入难堪的境地。这种同情根本不是对别人的痛苦抱有同感,而只是本能地予以抗拒,免得它触及自己的心灵。另一种同情才算得上真正的同情,它毫无感伤的色彩,但富有积极的精神,这种同情对自己想要达到的目的非常清楚,他下定决心、耐心和别人一起经历一切磨难。只有怀着巨大的耐心才能帮助别人,只有决心做出自我牺牲,只有这样才能助人。”

 

“他(医生)帮我打开了一扇大门……摆脱了社会舆论的陈词滥调和耸人听闻的狗血剧情。”


弗雷德里克与卡蒂遇到的医生,便属于后者。他没有下“仓促的审判”,而是给弗雷德里克以安慰,“将悲剧转化为经验”,让他明白爱一个HIV携带者虽然不容易,那也并不那么危险。医生告诉弗雷德里克,鉴于他与卡蒂的身体状况,他受病毒感染的概率,就像他在大街上撞见一只白色犀牛,卡蒂仍然是一个很有魅力的女孩。听到医生的答案时,恐惧被疑虑代替,弗雷德里克转头问了卡蒂:“城中没有马戏团吧?!”


在弗雷德里克与猛犸象假想的对话中,他们讨论到了疾病把他变为了爱无能。生活的痛苦时时在发生,为什么就他们的痛苦这么确定呢,为什么在他摆脱了怜悯之心后仍要面对整个社会的同情,为什么疾病与不幸就必须是他们生活中不可摆脱的部分?他们,始终抱着希望等待并生活在死亡的阴影中。该不该驱散无谓的同情让生活走上正常的轨道,能不能保持对偏见的怒气以使自己清醒?这一切,弗雷德里克都没有答案。

 

电影《达拉斯买家俱乐部》中,主人公罗恩为了能活下去,不经意间成立了叫“达拉斯买家俱乐部”的组织,为俱乐部会员即艾滋病患者提供抗艾滋病药物和替代疗法


猛犸象在分析弗雷德里克的焦虑不安时,引用了古罗马哲学家爱比克泰德的话:“别要求事情如你想象的那样发展,而是要顺着事情发展的方向去期望。” 就像根据真实经历改编的电影《达拉斯买家俱乐部》中所讲述的,从罗恩·伍德鲁夫确诊只剩30天生命之日直至他去世,他一共存活了7年时间,在这2557天中,他一直坚持不懈地与病魔和美国食品药品管理局进行异常艰苦的抗争。


那只白色的犀牛一直没有出现,弗雷德里克和卡蒂正常地起居与旅行,小家伙也长成了热爱拳击与舞台剧的少年。通过提取精子再用注射器注射到卡蒂的身体,他们还孕育了一个没有感染HIV的女儿。因为通过药物母婴阻断技术,可以将婴儿的感染率降低到2%左右。而卡蒂和小家伙,经过长期的药物治疗,血液中的病毒数量已大大降低,不再具有显著的危险性。正如卡蒂所说:“一开始人们还是跟我说,我将会看着我的儿子死去。现在医学还是进步了……所有人都应该拥有第二次机会。”现在的他们,每天只需要吃一颗药丸。


漫画于2001年出版,13年后,弗雷德里克对他的女儿、“儿子”和卡蒂都做了一次采访。


《蓝色小药丸》

作者:[瑞士] 弗雷德里克·佩特斯 

译者: 陈帅 / 易立 

出版社: 后浪丨北京联合出版公司 2017年11月



本文为独家原创内容。撰文:张舒婷;编辑:张得得 阿东。未经新京报书面授权不得转载,欢迎转发至朋友圈。文中选用书中部分插图及引用文字,由后浪授权使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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