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理解后冷战时代的民族主义,要阅读叶礼庭

2018-01-13 薛忆沩 新京报书评周刊

有人观察到,我们正处于现代民族主义急剧膨胀的时代。而民族主义这一原本兴起于近代欧洲,并逐步演变为“政治信条”、“文化观念”乃至道德信仰的概念正变得日趋复杂,饱受争议。


作为一个敏锐的政治家与知识分子,为了真切理解世界秩序的真相,叶礼庭踏上了追寻新民族主义的旅途,他走访了南斯拉夫、德国、乌克兰、土耳其库尔德、加拿大魁北克等民族主义冲突的前沿阵地,凭借着深厚的政治学素养和历经硝烟战场的现场经验写作了《血缘与归属》、《战士的荣耀》等政治观察著作。


这些作品不仅有助于我们达成对当下更深刻透彻的认知,叶庭礼传达出的“知识分子的谦卑智慧”也启发着我们突破文化迷信与政治强权,把对历史教训的吸取落实为个体的觉醒与行动,去摆脱“狭隘民族主义充满暴力的噩梦”。


叶礼庭(Michael Ignatieff,1947- ),当今世界最具影响力、最敏锐的政治家和知识分子之一,乔治·奥威尔奖、汉娜·阿伦特奖得主。曾任教于剑桥大学、多伦多大学、哈佛大学。于2009年-2011年间出任加拿大自由党党魁。此前曾担任战地记者和政治评论员,出任多国政府顾问。著有《伯林传》《火与烬》《战士的荣耀》《陌生人的需求》。



撰文  | 薛忆沩(作家、文学评论家)


拥有哈佛大学历史博士头衔的叶礼庭当然对“日期”会有特殊的记忆。但是与无数重要的历史日期相比,“2011年5月2日”应该在他的记忆中占有最特殊的位置。那是他政治生命的忌日。


那一天,从东部时间晚上8点钟开始,加拿大全国的投票站自东向西陆续关闭。三个小时之后,这个人口不足3千5百万的西方大国五年之内的第三次大选将成为历史。大选结果在位于西海岸的最后一批投票站关闭之前就已经揭晓。自由党的失败毫无悬念。但是,自由党失败的程度却出乎所有人的意料:它不仅没有能够取代高端的对手,还让它获得了前两次大选求之不得的多数执政的绝对优势;同时,它自己却被低端的对手取代,丢失了议会里法定反对党的位置,创下加拿大政治的历史记录;更为难堪的是,以自由党领袖身份挑起这次大选的叶礼庭本人居然被自己的选区抛弃,失去了已经保持五年的议员资格,也因此失去了在加拿大政坛上的发言权。


这其实已经不是叶礼庭在加拿大政坛上的第一次蒙羞。2006年大选的前夕,这位从七十年代末就已经移居欧洲并一直活跃于国际舞台上的公共知识分子突然返回本土,大有要为自由党“受命于危难之际”的声势。但是他出师不利,作为自由党领袖位置呼声最高的竞争者,他在选战的最后时刻被自己的同志“出卖”,戏剧性被名列第三也差距甚远的对手超过,没有能够实现已经近在咫尺的“领袖梦”(他要等到2008年自由党在大选中再一次失利才勉强坐上领袖的位置)。



有意思的是,这两次相距五年的政治博弈性质完全不同,一次属于“内部矛盾”,一次属于“敌我矛盾”,而且一次的结果在意料之外,一次的结果在意料之中,但是主人公的失败似乎早就已经预设在他本人探讨现代民族主义的名著《血缘和归属》的标题里。


《 血缘与归属: 探寻新民族主义之旅》
作者:(加)叶礼庭 

译者:成起宏

版本:三辉图书/中央编译出版社  2017年8月



“血缘”与“归属”的悖论

为什么要读叶礼庭


作为出生和成长于加拿大的第三代移民,叶礼庭与加拿大之间的“血缘”自然毋庸置疑,而作为一名长期生活在欧洲的国际知识精英,他的“归属”却遭到了加拿大选民的质疑。在两次选举的过程中,他所有的对手对他使用的都是同一种火药,瞄准的也都是同一个部位。从这里可以看到,即使在以“多元文化”为基本国策的加拿大,民族主义也同样具有左右选民的魔力


2011年加拿大的大选因为叶礼庭的存在而具有了普世的内涵。它无疑是21世纪以来知识分子参与政治的最高案例。2011年加拿大的大选也因为叶礼庭的惨败而获得了哲学的意味。可以 46 35712 46 16429 0 0 7061 0 0:00:05 0:00:02 0:00:03 7060说,叶礼庭不是输给了自己的对手,而是输给了我们所处的这个时代。他的惨败不仅仅是他个人的羞辱,也是自由主义思想与这个时代关系的一个精准的注脚。从这个意义上说,叶礼庭作为政治家的失败增加了他作为思想家和著述者的魅力。不管是为了看热闹还是为了看门道,这意料中的失败都应该是我们准备翻开他的作品的一个重要理由。


而阅读叶礼庭的第二个重要理由当然就是他作为知识分子的巨大成功。他首先是传统意义上的知识分子:毕业于名校,任教于名校,精通多种语言,熟谙各种文化。尤其重要的是,作为艾萨亚.柏林钦定的传记作者,他与自由主义思想的一代宗师曾经有过长达十年的密切交往,胜过普通的入室弟子,绝得真传。这从他自己作品的“狐狸”和“刺猬”双重性格也可见一斑。同时,他又是现代意义上的知识分子:长年奔忙于国际政治的前线,频繁穿梭于大众媒体的迷宫。作品的选题总是既具有学术的价值和思想的分量,又同时能够激起普通读者的好奇。他作为知识分子的巨大成功很容易让人想起自由主义思想的另一位代表人物,比他年轻两岁却已经故世多年的克里斯托夫.希金斯。


第三个理由是他与俄罗斯的“血缘”关系。历史学家霍布斯鲍姆视20世纪为“极端时代”和“短的世纪”,起点是一战爆发的1914年,终点是苏联解体的1991年。而一战最重要的结果就是人类历史上诞生了第一个社会主义国家。以这样的标准,俄罗斯的奇特命运成了20世纪人类历史的主要坐标,与俄罗斯的“血缘”关系也是现代政治学者的资源乃至资本。另外,祖辈的“难民”经历是叶礼庭与俄罗斯的“血缘”关系中重要的组成部分。“难民”是20世纪人类历史的关键词,也是叶礼庭本人全部作品的关键词。获得过加拿大最高文学奖的《俄罗斯相册》一书中,叶礼庭对自己与俄罗斯的“血缘”关系做过令人眼花缭乱的呈现。


当然,以上这些理由不管多么重要,都还只是外在的理由。为什么叶礼庭值得读?最重要的答案只能在作品的内部去寻找。



探寻现代民族主义之源

怎么读叶礼庭?


同为作者关于现代民族主义的代表作,《血缘与归属》初版于1993年,而《战士的荣耀》初版于1998年。注意这两个初版的年份首先能够帮助我们确定阅读的次序。根据作者在《战士的荣耀》一开始的交代,这本书是他1993年到1997年之间在欧亚非三大洲民族主义冲突的重灾区考察的基础上完成的。也就是说,它应该作为续集,安排在《血缘和归属》之后去读。


《战士的荣耀:民族战争与现代良知》
作者:(加)叶礼庭

译者:成起宏

版本:三辉图书/中央编译出版社 2017年9月


随着民族主义冲突在世界范围内的全面升级,《战士的荣耀》面对的也是更加复杂的格局。比如因为北约在1994年之后开始对波黑战争实施具体的军事干预,西方国家在民族主义冲突中的身份和作用等等上升成国际政治学者思考的主要话题。当然,这种思考很容易从自由主义的文学家底里找到渊源。因此,《黑暗的中心》成为《战士的荣耀》简短的序言里反复重现的主题。


康拉德在近百年之前通过文学作品完成了对西方殖民主义的批判。或者说,《黑暗的中心》将所有形式的西方“干预”都推上了审判席,也为随后自由主义关于国际政治的所有思考定下了基调。正因为如此,在读完《血缘和归属》之后,我们事实上不应该急于去读《战士的荣耀》,而是应该先去读(或者重读)一遍康拉德的名著。又比如,塞族政客通过大众传媒塑造塞族人“受害者”的形象,现代民族主义的营销手段有很高的技术含量。《战士的荣耀》审时度势,开篇就聚焦于“电视的伦理”,其中的许多议论好像是对我们这个“视觉艺术”可以借助民族主义的元素获取暴利的时代的非议。


注意两部作品的初版时间还有一个特定的意义。因为它们都早于2001年9月11日,也就是早于标志着民族主义向恐怖主义转向的历史的转折点。“911事件”彻底改变了国际政治的视野和规则,它也自然成为可以“证伪”超前于它出版的那些涉及国际政治类书籍的特定标准。叶礼庭的这两部作品之所以能够经受住这一检验,除了因为九十年代兴起的现在民族主义是贯穿911前后两种历史语境的话题之外,还因为它们至少具备以下四个方面的性质:


第一是在场性。叶礼庭虽然长期缺席自己祖国的日常生活却是国际政治舞台上明星级的在场者。尤其是在硝烟弥漫的九十年代,他几乎出现在所有“黑暗的中心”,实时实地地见证了现代民族主义的焦躁、偏执和残暴。《血缘与归属》直接就是六段九十年代初期的在场经验的呈现。《战士的荣耀》虽然话题更为广泛,也以九十年代中期跨越欧亚非三大洲的体验为基础,而其中最有意思的也是直接呈现在场经验的段落,比如第三章中作者随联合国秘书长加利在非洲五天考察的日记。通过这些在场经验,这两部作品告诉我们,“极端”的20世纪其实并没有在充满乐观情绪的1991年终结。



第二是预言性。在阅读过程中,我们会发现这两部初版于911之前的作品对911之后的国际政治有许多精准的预言。比如早在《血缘和归属》的序言部分,作者就已经注意到欧洲狭隘的民族主义正通过“民主的途径”在英国、意大利、法国、德国和西班牙等国迅速扩张。现在,面对英国已经“公投”正式开启脱欧的历程以及法国极右政党曾经杀入上次大选“决赛”的天下,作者20多年前的忧患不能不引起我们的惊叹。还有在《战士的荣耀》中,作者反复谈及现代社会里的许多悖论,其中最重要的就是全球化带来的同一和“混乱”并存的人类生活格局。这正好就是20多年后的今天我们正在经历的魔幻。


第三是文学性。叶礼庭的全部作品都用优雅的语言和考究的叙述写成,都具有浓烈的文学性。这两部关于民族主义的作品也不例外。注意其中的用词和用典!注意每一个小章节开头的句子以及许多段落之间的承接!注意好像信手拈来却又恰如其分的隐喻(比如《血缘和归属》中“德国”一篇中整个的第一节)!尤其是注意那些充满智慧又充满情怀的细节(比如在关于铁托家乡的故事里,铁托的那位远房堂弟对远房堂兄游击队服的反应以及铁托照片上被人用圆珠笔“粗暴地”涂掉的“南斯拉夫”字样)!读者一开始也许会对作者用典的浓度不太适应,比如翻开《战士的荣耀》的目录,弗洛依德和乔伊斯马上就扑面而来(在正文的最后一篇里,作者更是干脆重写了与标题相关的那一段《尤利西斯》)。不过在完全读开之后,基本的感觉应该是作者的用典并没有“超标”。


最后还有很重要的一点,面对“混乱”的世界,叶礼庭在认知和行动上始终都保持智慧的谦卑。比如在《战士的荣耀》里,作者强调只有认识到对民族主义冲突的任何“干预”实际上都无济于事,国际社会才能够为持久的和平“负责地”做一点有限的贡献。还有,作者站在自由主义夯实的根基上,强调唯有通过“个人”的觉醒,人类的历史才能够彻底摆脱狭隘民族主义充满暴力的噩梦。在这个迷信政治强权和文化霸权的时代,这种智慧的谦卑显得非常可贵。


《血缘和归属》与《战士的荣耀》是一位知识分子在现代民族主义情绪急剧膨胀和现代民族主义冲突恶性泛滥的时代留下的“知行合一”的记录。透过作者考究的语言和缜密的论述,读者很容易从令作者担忧的当时走近令自己不安的此刻。读完这两部作品,我们对“此刻”的时代当然会有更加全面和更加透彻的认知。接下来的还是那个老问题:怎么办?按照叶礼庭的理论,这是需要每一个个人通过各自的具体行动来回答的问题。

 

本文为独家原创内容,与新京报书评周刊旗下公号“有时书评”共同发布。作者:薛忆沩;编辑:张畅、徐学勤彭丹。未经授权不得转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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