海登·怀特，与他对话是一场思想冒险｜逝者
3月5日晚，美国著名学者海登·怀特离世，享年90岁。
海登·怀特（Hayden White）（1928—2018），是当代美国最著名的学者之一，历史哲学思想家，新历史主义最重要的文学批评家。海登·怀特早期研究中世纪教会和文化史，上世纪六十年代涉足历史哲学领域，奠定其学术地位的著作《元史学：19世纪欧洲的历史想象》主导了七十年代欧美历史哲学中的语言学转向。
海登·怀特的历史哲学思想在八十年代被广泛运用于文学批评和文化研究之中，成为新历史主义批评思潮的重要理论依据。学界赞扬他“在文化理解和叙事的语境中，把历史编纂和文学批评完美地结合了起来”。
我们用这篇推送，缅怀和纪念这位伟大的学人与思考者。
撰文 | 康春华
过去是一片神奇之地
1928年7月12日，海登·怀特生于美国田纳西州的马丁市，这是一个贫困的小城，人口不足3000人。上世纪三十年代，经济大萧条时期，他随着工人出身的父母迁往了“汽车之城”底特律，并在这里上完高中。后来他考入密歇根州立大学，主修中世纪史。1955年，海登·怀特获得密歇根州立大学哲学博士学位，主要研究的方向是十二世纪的教会史，此外还教授中世纪史和文化史相关课程。
二十世纪六十年代的美国，社会思潮异常活跃，怀特形容其为“一个激动人心的时代”。他认为只有在这种动荡不安的历史时刻，新的问题才有可能被提出，旧有桎梏才可能被打破。作为一名中世纪的历史学研究者，他自始至终更关注的是为何人类总是对过去如此痴迷。
他曾提出一连串问题：
为什么国家、社会要付钱让人研究过去？
从过去的研究之中能学到什么？
为什么人们对过去如此着迷？
越是疑惑，他就越是为此而写作，并发出感叹——“我们不可能将人民与过去发生关联的方式定于一尊，因为过去是一片神奇之地”。
青年时代的海登·怀特
继而，他从中世纪教皇制度，转向历史哲学研究，尤其将精力集中在那些胸怀整个社会和政治领域的十九世纪大历史家、哲学家身上。他期待一种整体性的历史意识，可以重新建立历史与科学、艺术、哲学、诗学的密切联系。1965年，他收到《历史与理论》杂志的邀请写一篇讨论历史和社会与文化功能的文章，这就诞生了著名的《历史的重负》。这篇长文被认为是海登·怀特史学思想的滥觞之作，同时也是批判传统历史学、建构思辨性历史哲学的宣言书。
《历史的重负》开篇，海登·怀特就鲜明地反对长期以来历史学处在艺术和科学之间的尴尬处境，“历史学家远非像他自己声称的那样是艺术与科学之间理想的仲裁者，而是二者无可挽回的敌人。”他认为，对于喧嚣、破碎、丧失主体性的历史学，只有大胆利用当代科学哲学、美学、语言学的最新成果，才可能重新确立历史研究的尊严。虽然对于二十世纪充满现代性体验的人来说，断裂、混沌是一种宿命。然而海登怀特认为，历史可以提供一种基础，让人们去寻求加缪所要求的那种“不可能的透明”。《历史的重负》受到当时学界的瞩目，因此他被邀请写一本相关的书籍继续讨论，这直接导致了《元史学：19世纪欧洲的历史想象》的诞生。因此可以说，《历史的重负》最为海登·怀特早期的代表作，它为整个后现代史学理论奠定了一种基调。
元史学，为“历史整体”提供一种意义
上世纪五十年代，作为青年学者的海登·怀特就曾提出，历史研究的最高目标是要使得研究者对于人类文化有着宏阔的把握。1973年，他出版了《元史学：19世纪欧洲的历史想象》一书，被认为是他最伟大的著作，同时也是当代西方历史哲学中语言学转向的标志，代表着二十世纪下半叶历史哲学的主要成就。
“元史学”（Metahistory）理论，是一种思辨性历史哲学，它与长期以来的分析批判性哲学相对立，旨在重新建立一套阐释原则、框架，以说明历史发展的进程和规律。在此种理论中，历史不再是非连续性的、偶然事件的编年体式的展开，而是在阐释一种连续的、必然的发展演进。历史学家通常面临的任务，是将按照时间顺序排列的事件转化为叙事。海登·怀特认为，历史就像一堆“素材”，对素材的理解和连缀就使得历史成为一种叙事话语。对叙事话语进行结构性的深层分析，就可以产生多个维度（审美的、认知的和伦理的）的历史解释。通过这种语言结构的分析和阐释，我们才可以把握历史隐藏于语言结构之中的最高意义上的真实。故而元史学理论可以为作为历史进程的“整体”提供一种意义，展示一种总方向。
《元史学》
作者: 海登·怀特
译者: 陈新
副标题: 19世纪欧洲的历史想象
版本: 译林出版社 2013年9月
海登·怀特对历史话语和叙事进行了深层结构的分析之后，发现历史的本质是“诗性”的，如同文学作品，充满着虚构和想象的加工。故而元史学理论试图建立一种历史文本普遍存的诗学品质。“我认为，史与诗并不存在截然断开的鸿沟。任何历史作品都包含一种结构性内容，它通常是诗学的，实质上，是语言学的。”诗与历史的并列，为文学文本与历史文本的互证阐释提供了方法论路径。
被视为新历史主义最重要的理论家之一，海登·怀特为二十世纪八十年代西方文学批评界提供了不少理论资源。他的《元史学：19世纪欧洲的历史想象》中涉及到的历史修撰与文学创作、历史研究与文学批评之间的相关性，对于文学的历史主义批评尤其具有借鉴意义。新历史主义强调不能孤立地看待文学和历史，不能将文学话语和所有其他政治话语、历史话语分割开来。力图将文学文本放置在历史话语语境之中，综合其他边缘理论，达到一种重新发现的目的。这是自八十年代以来新历史主义文学批评的主要方向。
最后不得不提及的一点，就是《元史学：19世纪欧洲的历史想象》中那种对黄金时代的向往和诗意的称赞。海登·怀特充满理想主义地描绘到：十九世纪是这样一个迷人的时期：
“
可以说，该书中所提供的各种解释模式以及对十九世纪历史学家、历史哲学家的个案研究，证明了他们在构想历史时所拥有的那种令人着迷的自由。
《元史学：19世纪欧洲的历史想象》和一系列论著中提出的基本思路和观点，在很大程度上主宰了近几十年来英美历史哲学的理论取向和思考重心，成为“当代历史哲学最为核心和前沿的关注点”。
尊严的重建，及选择的自由
毫不夸张地说，海登·怀特可以说是被学界引用得最多的当代历史学家。他的理论研究所产生的巨大影响早已超出历史哲学研究领域，涉及到文学研究、文化研究、电影研究等众多跨学科领域。海登·怀特的学术贡献毋庸置疑，但更为难能可贵的是，他的雄伟的历史哲学理论抱负和反虚无主义的担当。他理想中的历史哲学研究，是要“驱使历史意识敞开胸怀，重新建立它与诗学、科学和哲学的宏大关怀的联系”，同时他认为，我们这个时代，历史学家的重任就是在某种基础之上，重新确立历史研究的尊严。
海登·怀特在一系列著作（包括《历史的重负》、《元史学：19世纪欧洲的历史想象》、《话语转义学：文化批评论文选》、《形式的要旨：叙述话语与历史表征》）中用结构主义理论和语言学思维改造历史哲学研究。他是充满着理论激情和战斗力的，认为消灭传统历史学家的历史观念，是建构作为真正社会科学的历史学的一个必经阶段，只有这样，才能够引领破碎的、病态的社会重返启蒙和进步之路。
作者: 【美】海登·怀特
译者: 董立河
版本: 大象出版社 2011年1月
与被视为历史哲学黄金时代的十九世纪不同，二十世纪以来，历史愈发成为研究者的避难场所，他们在复杂中找寻简单，在陌生经验中寻找熟悉。海登怀特认为，二十世纪的历史学家，就应该积极勇敢面对当代生活中那些动态和分裂的力量——“就算断裂、混沌是我们的宿命。但只有秉持一种质朴的历史意识，才能真正回应这个的万象更新的世界”。
海登·怀特
怀特号召历史研究要将“现在”从沉重的历史负担中解放开来，他一再强调，作为真正有价值的历史学，不能把历史的实在表现为对人们而言是无法摆脱的沉重负担。生活的本质就是矛盾和冲突，意义只在于人们能够做出自由的选择，来还原或者决定混沌的生活以何种形式呈现。
怀特希望：
“
加缪一度深陷于存在主义旋涡中曾说，“从前的问题是确认生活是否得有一种意义来让人们活下去。而今已经很清楚，倘若生活没有意义的话，人们可以更好地生活”。海登·怀特在其著作中，将其修改：倘若生活所具有的不是单一的而是许许多多不同的意义的话，人们也许可以，更好地生活。
或许从一种人类学意义上来说，在伟大的历史哲学家海登·怀特这里，历史哲学的研究，就是为了直面历史本身的复杂和多样性，也正是这种多样性，使人们得到解放与自由。
本文为独家原创内容。作者：康春华；编辑：走走。未经新京报授权不得转载，欢迎转发至朋友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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