苏曼殊：浓得像女人头发上的油气的日本味儿
周末读诗049期
苏曼殊
苏曼殊（1884—1918），近代作家、诗人、翻译家，广东香山县（今广东省珠海市沥溪村）人。原名戬，字子谷，学名元瑛（亦作玄瑛），法名博经，法号曼殊，笔名印禅、苏湜。苏曼殊一生能诗擅画，通晓汉文、日文、英文、梵文等多种文字，可谓多才多艺，在诗歌、小说等多种领域皆取得了成就，后人将其著作编成《曼殊全集》（共5卷）。
苏曼殊：浓得像女人头发上的油气的日本味儿
江弱水
“
棠梨无限忆秋千，杨柳腰肢最可怜。
纵使有情还有泪，漫从人海说人天。
（《无题》之六）
白水青山未尽思，人间天上两霏微。
轻风细雨红泥寺，不见僧归见燕归。
（《吴门依易生韵》之十一）
相逢天女赠天书，暂住仙山莫问予。
曾遣素娥非别意，是空是色两无殊。
（《答邓绳侯》）
自困于佛法与恋情之间，欲自解而不得，苏曼殊最后只能以诀别收场。上引三首，主旨都是分手。“棠梨”即甘棠，旧有“甘棠遗爱”一说指德政，这里却让人联想到逝去的爱情。“人天”即“人间天上”，“漫从人海说人天”即徒然在此尘世间诉说那相隔云端的思念。维摩室中的天女撒布天花在声闻弟子身上，来试其道行的坚定与否，“积习未尽，花著身耳。”苏曼殊自是积习未尽，但他现住东瀛，也就是海上蓬莱的“仙山”，对于天女的情挑无动于衷了，昔日的娇娥也已经遣散了，色即是空，空即是色，总之是息心皈佛了。
苏曼殊诗集
但他的情事中，唯一主动的行为，只有分手。至于爱，他都是被动的。《断鸿零雁记》写静子示爱后，三郎心想：“奚事一逢彼姝，遽加余以尔许缠绵婉恋，累余虱身于情网之中。”“默默思量，只好出家，皈命佛陀，用息彼美见爱之心，使彼美享有家庭之乐。否则绝世名姝，必郁郁为余而死，是何可者？”你看，如此缠绵的爱，都是那个美人儿主动“加”到我头上的，我被连“累”了。我还是“息”掉美人的“见爱之心”吧，免得她“郁郁为余而死”。
崔健的《假行僧》接下去有两句：
“
假如你看我有点累，就请你给我倒碗水。
假如你已经爱上我，就请你吻我的嘴。
在自恋者心中，自己永远是被犒赏的对象，被爱，被吻。苏曼殊边缘型人格的自怜自伤，很容易演变成自恋自诩。嗟我一身，如断鸿零雁，如飘萍转蓬，于是他需要别人的爱，也认为别人，特别是女人，都爱他。他可以撒一点娇，耍一点赖，“无端狂笑无端哭”地放一点肆。他特殊的身世更使其对母性和女性的依恋异常强烈。但是，他对女性，只有情欲，没有肉欲。朋友们都说，大师虽大吃花酒，却从来不及于乱，“弗一破其禅定”（柳亚子语）。这是我们读苏曼殊的艳诗不能不了解的背景资料。
《断鸿零雁记》
作者: 苏曼殊
版本: 大达图书供应社 1934年1月
这是畸零者与自恋者的人格表现，据我猜测，也打上了日本文化的深深烙印。胡兰成说，日本没有男性的美。日本男人的乱暴是女人宠惯了的男孩的乱暴，豪杰的样子也是被女人纵容出来的。苏曼殊二十岁以前一半时间在日本，以后又差不多年年东渡，骨子里深受日本文化的影响。
钱锺书《围城》假董斜川之口说，“苏曼殊诗里的日本味儿，浓得就像日本女人头发上的油气。”这大约也是钱锺书自己的意思。苏曼殊诗里的日本味儿，表现在：
形式。苏曼殊存诗不到九十首，七律与五古只各得一首，其余几乎都是近乎俳句的七绝。
意象。周作人说苏曼殊诗多日本寻常物事，如髻，如筝，日本旧日女子无不如此，挽上各种华丽的髻，随手能弹几曲的。
设色。苏曼殊诗的色彩像浮世绘一般鲜明，比如他最喜欢红白二色，如“白水青山未尽思”与“轻风细雨红泥寺”，又如“白妙轻罗薄几重”与“笑指芙蕖寂寞红”，以及“白云深处拥雷峰，几树寒梅带雪红”。
如此等等，再加上作者像麦克阿瑟所谓“还只有十二岁”的心理年龄与精神气质，仿佛也沾染了“日本女人头发上的油气”。
苏曼殊西服照
苏曼殊是被惯坏了的。朋友惯着他，因为他的才情，也因为他的革命。汪精卫因谋刺摄政王下狱，肃亲王善耆居然探监，对汪氏夸苏曼殊在《天讨》上插的画好，可见贵党有人。革命也算是革过一革的，所以他很受朋友待见。女人惯着他，因为他的可怜身世、离奇作派。时代惯着他，一个感伤到病态的时代，空气中都弥漫着缠绵悱恻之思，为情所累是顶值得尊敬的事。惯着他的还有他自己，由着性子沉溺在白日梦中，不舍得把自己叫醒。
可是，他的诗真写得好，印证了严羽《沧浪诗话》所说的，“诗有别材，非关书也；诗有别趣，非关理也。”董斜川的老世伯们，那些同光体诗人，一个个高才硕学，冥搜苦思，却没一首诗能让大家想得起来，远不及苏曼殊半路出家的小诗，很上口，能动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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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苏曼殊全集》
作者：苏曼殊
编者：柳亚子
版本：中央书店 1936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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