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如果世界太冷,书就是避难所|一名图书管理员的自我修养

郭珉芳 新京报书评周刊 2019-05-31


诗人博尔赫斯说:“天堂就是图书馆的模样”。


爱书的人,肯定都跟图书馆打过不少交道。学生时代,大学里的图书馆是我们学习阅读、挑灯夜战的地方 ;工作以后,城市里的图书馆也是我们业余充电、补充知识能量的场所。图书馆里那一排排的好书,总是天然地就具备让人心情平静的力量......


尽管我们都爱图书馆,但对于守护着图书馆的人——图书管理员,我们却鲜少关注。而这篇文章,正是出自于一位供职于高校图书馆的图书管理员的自述。



文  |  郭珉芳


我是个图书管理员——总得有人干这个活儿啊。


我所供职的,是一所高校的图书馆。但请别想象国家图书馆那样恢弘的建筑,也不要想象北大图书馆那样殿堂级的存在。我们的图书馆只是一座小楼,更确切地说,是一座大楼的侧翼。没有宽广的大厅,只有晦暗的楼梯间和狭长的过道,但是整洁而不杂乱。大多数时候,这里都非常安静,就连躲在楼梯转角谈恋爱的大学生都会压低声音,不盖过上下楼的脚步声。在夏日漫长的午后,可以听到卫生间水管冷凝水滴下的清越声音和钟表指针跳跃的移动。


坐在书架迷宫中的博尔赫斯,尽管因为遗传的眼疾而逐渐失明,但博尔赫斯仍然在逐渐袭来的黑暗中发现了光与暗的真意。当他被任命为阿根廷国立图书馆馆长时,他很可能已经无法正常阅读书海中的字句,但他却用迷宫般的话语创造出了一座无穷无尽的书之天堂。


我知道没有谁会注意到我们。来到藏书室的大学生往往直接就遁身于书架中。在这里,看书的时间比看人的时间长才算正常。有时我会在想,每天停留在我们身上的目光加在一起会有多长时间?几秒,还是几分钟?尽管那些在借阅台一掠而走的大学生或许对我们不屑一顾,但我有时却会记住一些熟悉的身影和熟悉的书。世界名著总是很容易被借走又很容易被还回来。当年明月、余秋雨和岳南的通俗历史作品也很受欢迎。但有时,男生也会借细腻的情感小说,女生也可能抱走几本电游攻略。我也会从他们借走的书知道他们的兴趣爱好和所学的专业——是的,只要看看刚开学时,那几本导师指定的专业书籍被谁借走就一目了然了。


我有时会感叹那些书真是好命,总是被不同人的借走取阅,认真地翻来看去。但我也会叹息那些被埋没的好书。在一次排架的时候,我转到了靠里尽头的一排书架。在那排书架的下方,码放着好几册上世纪九十年代出版的《文物光华》,烫金的封面上结了一层尘土,书口都已经被灰尘染得难复旧观。把它取出来很费腕力,每一册都跟金砖一样沉。但当我把它翻开时,才发现它真是一块金砖:新疆出土的绣鞋,敦煌壁画的佛像,三代鼎彝,盛唐三彩,宋元册页,明清花鸟,图片精妙清晰,名家撰文娓娓道来,细致入微。真是令人大开眼界。当我把这厚厚的四大册像搬砖一样搬回家里时,竟有一种救世主的满满自负——可不要小看我们女图书馆员,我们可是能推着满满一车书刊搬上搬下的人呢(虽然上下都是坐电梯)


但上面这些,都是自己看自己。在旁人眼中却未必如此。整日穿行于书架投下的暗影之中,身上散发着故纸和灰尘的气息,脚步轻悄、面容严肃、少言寡语——我想,这恐怕就是绝大多数人对图书管理员的印象。作为一名普通的图书管理员,我并不急于反驳这种刻板的印象,而是期望诸位可以看一看这帧照片,这是1940年10月22日伦敦“荷兰屋”图书馆。前一天,这里刚刚遭到纳粹德国空军的轰炸,残破的屋顶下,扶梯和桌椅散乱一地,但站在废墟中的三名头戴圆顶礼帽的绅士却安之若素,目光专注地看着书架上的图书。这张照片当然证明了阅读的力量足以战胜战争的暴虐。但我想请诸位注意一个细节,就是书架上的书,尽管周遭是一片废墟残垣,但书架上的书却依然排列整齐,书脊朝外,让读者可以清楚地找到自己需要的图书。我们可以想见,在轰炸过后坚持守护这里,并把图书一册一册整齐排列好的,正是一位图书管理员。尽管他的身影没有出现在照片中,但正是这位无名英雄的忠于职守,才在战火纷飞的残酷岁月中,保住了这一片知识的绿洲。


上图: 未遭轰炸的荷兰屋图书馆,摄于1907年。这座图书馆于1605年由英国政治家沃尔特·考普爵士创建。在18、19世纪,它是当时英国文坛群星汇聚的文化沙龙。拜伦、麦考莱、狄更斯都是这座图书馆的常年读者。

下图: 194010月,伦敦大轰炸中被炸毁的荷兰屋图书馆,有三个戴着圆顶礼帽、衣冠楚楚的绅士在翻看书架上的书籍。有研究者指出,这三名绅士的身份或许不是普通读者,而是轰炸后赶到废墟中整理书籍的图书管理员。可以注意到,书架上的图书排列得非常整齐。


在知识信息爆炸的今天,图书如此丰富,并不算一件贵重物品,它们安静地躺在书架的某个位置,鲜少被贪婪的目光觊觎。这也是图书馆的工作经常被视为清水衙门的原因。坐拥书城的安逸常常会让人忘记图书本身是一件脆弱的易损品。潮湿的空气会让它糟朽霉烂,尘土和蛛网会湮没它的纸张字迹,时间会散落它的书页装订,而水火之灾则会彻底毁灭它的躯体,即使是一双普通的手,都可能会给书本带来无可挽回的损失。最令人黯然神伤的是,那些著名的图书馆似乎总是对灾难有着天然的吸引力,享誉古代世界的亚历山大图书馆曾几遭兵火之劫,到公元四世纪整座图书馆已荡然无存,只留下传说任人凭吊。一战中,比利时的鲁汶大学图书馆被毁,百万册图书在战火中化为灰烬。在中国,从秦始皇焚书,到抗战轰炸,被称为“书厄”的毁书浩劫就有十五次之多,而那些因虫吃鼠咬、水火人为造成的书籍灭失更是不计其数。图书管理员的职责,正是守护脆弱的书籍,逃脱这些无往不在的劫难,将它蕴藏的知识完好无损地交付到读者的手中。


烈火中的亚历山大图书馆。亚历山大图书馆曾是古代世界的文化中心,但几遭兵燹之祸。亚历山大图书馆的毁灭是个漫长的过程,最初予以重击的竟然是自诩嗜书如命的恺撒大帝,他在法萨罗战役中纵火劫城,烧毁了大量藏书。而最终毁灭这座图书馆的是阿拉伯帝国的统治者欧麦尔,征服埃及后,他下令“把所有书先翻阅一下。如果其内容与经书相同,就无需保存;如果相悖,也无需保存,不妨销毁”,烧毁图书的烈火燃烧了整整6个月。


坐在宝座上手持圣杯头戴三重冠冕的人,就是托马索·帕伦图切利(Tomaso Parentucelli),梵蒂冈图书馆的管理员,后来成为教宗尼古拉五世。他是非常杰出的人文学者,从担任梵蒂冈图书管理员到荣任教宗,他不遗余力地抢救了大量湮没在修道院角落和散佚在外的古典学者文献著作。当奥斯曼帝国征服君士坦丁堡之后,他又抢救了大量从陷落的拜占庭帝国散出的古希腊罗马手稿和著作。


我们今天仍然可以读到荷马恢弘的史诗和柏拉图深邃的哲思,都要感谢一位名叫托马索·帕伦图切利的图书管理员,在中世纪漫长的黑暗时代,这位梵蒂冈图书馆的管理员四处搜罗古典著作,从灰尘、蛀虫和战火中抢救了一批古希腊罗马时代的文献著作,可以说,如果没有他的努力,荷马和柏拉图将会遭受第二次死亡。著名的杭州文澜阁四库全书历尽劫难,得以留存至今,同样是图书管理员的努力。1937年8月,杭州沦陷前夕,浙江省立图书馆长陈训慈和图书馆的馆员们,变卖家产,冒着生命危险,将四库全书运出杭州。头顶是战机盘旋,脚下是崎岖山路,跋山涉水,从杭州到龙泉,至贵州,再到重庆,行程2000公里,终于将这部文化瑰宝安全地护送到战时陪都:“辛苦南征道路长,寿松秘籍在行囊,护书心血债全愿,历劫飘湘发奇香”——这也许算不上什么英雄行为,但能在刺鼻的硝烟中,闻到熟悉的书香,想到炮火纷飞中文明的种子仍未中辍。我想,对每一个对人类文明有着温情敬意的人来说,这应该是最珍贵的安慰。


《文澜补阙图》,杭州文澜阁在太平天国运动时曾经惨遭浩劫,此前,镇江文宗阁、扬州文汇阁,皆先后遭到太平军焚毁,幸得丁丙、丁申兄弟冒险抢救了部分文澜阁四库全书,他们又说动时任浙江巡抚谭钟麟,抄补所缺全部四库全书和其他散佚书籍,历时七年,终于抄定三万四千七百六十九册图书,让文澜阁恢复旧观。19378月,淞沪会战开始,杭州经常遭受空袭。浙江省立图书馆馆长陈训慈在国立浙江大学校长竺可桢的帮助下,与馆员一起将文澜阁四库全书抢运至重庆。杭州沦陷后,日方组织的占领地区图书文献接收委员会”9人小组赶赴杭州寻找文澜阁四库全书时,发现所有书籍已经全部转移。194675日,文澜阁四库全书终于迁回杭州。


图书,当然是图书管理员守护的珍宝。但守护,并不意味着像童话中恶龙守护着宝藏一样与世隔绝。守护的目的,是为了分享,是为了让每一本值得守护的书,都得到更多爱书人的目光抚摸。公共图书馆从诞生的那一刻起,它的目的就是为了让书中的知识惠及更多的人。美国的国父之一本杰明·富兰克林,在创办美国第一家面向公众的会员图书馆时就写道:“我们把书汇集到一起,每个成员都有权使用这些书籍,就好像每个人都完整地拥有所有图书一样”。美国诗人奥利弗·霍姆斯则将图书馆称为“永远向所有人敞开大门”的“民众的宫殿”。图书管理员就是这座“民众的宫殿”的管理者。一名合格的管理者当然不会任由他看管的什物随意摆放。图书要按照索引的类别有秩序地摆放,书脊必须向外显示它的书名,以便需要它的人能迅速及时地找到自己心仪的图书。我曾经看过一份西南联大图书馆的阅读指南,抗战烽火的困厄环境,让藏书的数量极为有限,但西南联大的图书管理员仍然尽力做到开架阅览,取阅自由,让学生们可以接触到更多的书籍,何兆武多年后回忆起西南联大的学生时代,在图书馆阅读的情景:


“所有图书馆全部开架,学生可以自由进书库,愿意看什么书就看什么书,待一整天也没人管。有的书看着名字不错就拿出来翻翻,如果觉得没意思,又给搁回去,有的非常感兴趣就借出来,如同浸泡在书的海洋里,那享受真是美好极了”。


本杰明·富兰克林,《独立宣言》的起草者,同时也创办了美国第一家面向公众的会员图书馆。他之所以有此打算,可能和他早年的印刷工人生活有关。

 

这种美好的享受,就像艾默生在赞美图书馆时所言:“想想在最小的图书馆里能找到什么吧。千百年来,文明国家最睿智、最贤明的学者的学识和智慧成果,以最佳的形式排列在这里”。分享的美德,让图书管理员成为了一位知识的向导。他会尽己所能去熟悉每一本书,为那些在书架的深林中迷茫的读者指明一条通往图书的幽静小路。每当我在巡视书架时看到一个沉浸在书中的读者时,我的心底都会不由得回荡着一个声音:“哈,又是一个被知识俘虏的人。”


“我一直想象,天堂就是图书馆的模样”,诗人博尔赫斯赞颂图书馆的这句名言,已经家喻户晓。但我却不能完全认同这句话。图书馆不可能像天堂一样远离尘世,它必定是长驻人间。书中是世间百态,读者是红尘中人。图书管理员也应当以世俗的关切来对待他的工作。我们守护着人类文明的知识宝库,在这座民众的宫殿里向每一位来访的读者分享其中蕴藏的知识,但更重要的是,让每一个来此求取知识的人都能感到知识既不是冰冷的,也不是喧嚷的,而是安宁的,温情的,是每个人都愿意与之接触的一位挚友。这就是作为一名图书管理员的心愿,也是这一职业最高的美德:让人与书结成深厚的友谊。在最后,我想引用一位同行的笔记,亨利·贝利,他是19世纪哈特福德图书馆的管理员。在《图书馆的思考》中,他如此描绘了图书管理员心中理想的图书馆是何模样:


“这是一个暴风雨的夜晚,雨水敲打着屋顶和窗外,室外只有寒冷和阴郁,相反,室内却充满了舒适与欢愉。灯光明亮,桌边挤满了读书的人。此时此刻,室内一片宁静,这宁静如此深邃,除了挂钟的滴答预示着时间的流逝,一片安宁。我环顾四周,心想这些书是多么大的恩赐啊!书是永远不会遗弃我们的朋友。如果世界太冷了——这里就是避难所。让大脑纵情于甜蜜与美好中吧,暂时忘却俗世烦忧,心灵在此得到了憩息……”


我们在这里,为了人与书的相遇。


还有,请善待你的朋友,谢谢。

  



本文内容系独家原创。作者:郭珉芳;编辑:走走;校对:翟永军。经出版方或新京报书面授权不得转载,欢迎转发至朋友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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