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839摄影奖”:年轻一代如何用摄影回应时代?丨艺术观察
“1839摄影奖”是首个由个人发起的摄影学院奖,近日公布了首届获奖名单。作为一个民间自发,针对高校学生,奖金只有1839元的年轻摄影比赛,却在摄影艺术评价体系日益精英化的今天起到了去中心化的意义。而所入选的作品,一定程度上也体现了年轻一代的问题意识。
撰文 | 余雅琴
近日,一个诞生不到一年的摄影奖项获得了业内外的关注,“1839摄影奖”以摄影术诞生的时间为名,是一个由个人发起的纯民间奖项。该奖项面向全国高校的在校生,以全国几个著名高校的摄影专业的负责人推荐和个人报名两种形式召集参赛作品。邀请知名策展人、出版人、研究者、批评家、艺术家等组成评委会,整个评选和工作团队零报酬,首奖的奖金也仅仅只有1839元人民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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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839摄影奖”是一个去中心化的尝试
“1839摄影奖”的发起人、艺术家董钧认为,奖项的初衷“既回溯摄影的本体属性,也强调以跨媒介的开放姿态对其延展”。而且,近年来一个吊诡的现象是,随着摄影技术的大众化,专业摄影领域却退回到精英式的小圈子。一些摄影大奖动辄就花费百万,摄影圈也各有山头,话语权被垄断,青年艺术家则很难被看见。
让该奖项的另一位发起人、摄影评论家海杰比较意外的是,摄影圈的天价奖金很多,大小活动也不少,本来以为一个新的奖项不会有那么多的参赛者,但从结果看,此次征集来的作品的质量远远超出自己的期待。这个奖项之所以具有吸引力,一方面虽然是个学院奖,但比赛的征集方式却兼顾了社会和学院两个方面,受众相对较广;另一方面也是因为邀请到不少在青年摄影圈有影响力的评委,这些评委不仅仅在摄影领域拥有影响力,很多人本来就十分跨界。
从名单来看,传统的艺术院校学生还是占据了多数,但绝大多数的获奖作品,并非各个院校推荐的作品,而是作者自己报名而来。这当然也是日益小圈子化的中国摄影界的一次去中心化的尝试。
我们处在一个影像爆炸的时代,任何人只要拿出手机或其他相关电子设备就可以用摄影表达自己的所见所思。那么,在今天摄影术对我们意味着什么,图像又有哪些新的含义。这个奖项,也许从一个侧面反映了高校艺术教育的进展和摄影专业的意义。
最终,经过董冰峰、海杰、言由、张晓、郑闻、郑梓煜、周琰等七位终评评委三轮投票,首届“1839摄影奖”所有奖项全部产生,来自中央美术学院的王翰林凭借作品《内啡肽的火焰》获得本届“1839摄影奖”大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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代际关系成为关注焦点,强烈的个人表达嵌入社会性
获得大奖的《内啡肽的火焰》,是首轮评选中唯一获得评委一致通过的作品,可谓是本届比赛的亮点。作者王翰林的父亲曾生病昏迷,醒来谈及自己有过灵魂出窍的体验,这本来是一个家庭比较痛苦的经历,而王翰林却把这个素材处理成为了自己的作品。
中央美术学院王翰林《内啡肽的火焰》
所谓内啡肽,是一种内成性(脑下垂体分泌)的类吗啡生物化学合成物激素。在死亡前大脑释放内啡肽,也被认为是人类在死亡前夕的一种自我麻痹方式。目的是让身体和思想进入平静祥和的状态,坦然接受死亡。
王翰林选择这样一个题目,显然与父亲的濒死有关。1993年出生的王翰林在个人简介里写道,自己的作品关注个人情感的记录,从身边的环境变化到个人历史的流逝,通过私人意象化的方式进行表达。而这种将个人遭遇以非常形式化方式表达的作品,在这次评奖中也并非孤例。
评委周琰认为,王翰林使用多种视觉图像(包括摄影图像、仿制图像、科学研究与实验图片、数据图片、装置图像、数字绘画图像),与多样的真实与虚构文本(包括回忆、科学文本、理论著作等),构造并呈现了父亲濒死状态下灵魂出窍的幻境经历,和相对应的现实世界中现代科学与医疗体系以及家庭与社会联系的层层交织网络。
无独有偶,在这次入围的作品中,有不少以家庭代际关系为题材,虽然在形式上没有《内啡肽的火焰》那么夺目,但在情感上却更具一些温度。这些作品有一些相似的地方,都是通过影像的方式来记录和表达对上一代人的观察和情感。虽然并非什么新鲜的题材,但也可以看到某些属于95后的特殊视角。
天津美术学院陈柏行的《盼回音》,追忆了自己去世的父亲。用处理老照片的方式,表达了对亲人的追忆。作者打通了家庭相册、文字、遗留物、摄影、文稿之间的屏障,以摄影艺术作为自己和父亲之间的连接,题目“盼回音”则有些隔空对话的意味,细思之后,又不免有些伤感。可以说,这是此次入围作品中情感浓度最高的。
天津美术学院陈柏行《盼回音》
天津美术学院于京鹭的《内在风景》,以艳俗的假花、火红的年画、鲜艳的背景颜色等素材,共同构成了老一辈家庭里的内部风景。该作品以对长辈审美的思考来表现差异,展现代际的不同,隐含着一些对一代人的历史性的反思:私人空间的公共化,不同家庭相似的审美,这组作品看似私人,但或多或少又有着公共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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图像学替代摄影术?一种新的摄影观念
在形式的创新之中,也能总结出一些共性。绝大多数的作品不再关注社会议题,转向了对个人内心和家庭代际的观察。形式上不再拘泥于传统的纪实摄影,而以各种形式的图像作为对摄影术的回应。这些作品中,吉林动画学院董福临的《二进制风景》令人印象深刻。
这幅作品以流行文化不可或缺的一部分——游戏为作品的表现重点。灵感来自网络上的“游戏截图师”。事实上,这组作品根本就是游戏Battlefield 5(战地 5)的截图。甚至,为了追求与真实风景的相似性,他还特别注意图片输出的分辨率。在截图过程中,他很注意按照摄影传统的拍摄要求,注意构图、光线、色彩等方面进行截图。探讨的目的,在于如今超真实的游戏画面能否让观者混淆游戏与现实的边界。
董福临写道:“摄影形式以游戏截图的出现在某种程度上打破了摄影原有的边界。在当代摄影里,摄影由相机的拍摄这一概念逐渐被弱化。不论是屏幕截图还是游戏截图,计算机影像逐渐打破与融合了传统摄影。”
吉林动画学院董福临《二进制风景》
广州美术学院杨柳的《肖像》,也是一组令人难忘的作品,作者长期收集来自于世界各地的民众墓地里墓碑上的遗像。她使用“∞”(无穷远)的焦段,对那些遗像进行深度虚化拍摄。杨柳认为,“∞”更加接近于死亡的真面貌。在死亡面前,没有谁能拥有特权,它以无视性别、阶级、善恶、美丑的姿态视万物为一物。
本次参赛的八件肖像,来自作者家乡的一处公共墓地。这个墓地曾被浸在水中,在杨柳看来这是一种对生命的回应。这些死亡的人们,必将经历自然的洗礼,而进行一种精神意义上的超度。
这组看似含义不清的照片,转换为作者对生命的一种态度,既可以说是实验性的,又可以说是现实的。这组系列,体现出她对于议题和图像转换具有的比较独特的认知和能力。
广州美术学院杨柳《肖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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新的形式重构公共议题表达,隐喻作为一种社会批评
当然,关注社会议题的作品也大量存在,但由于更自觉的艺术伦理的规范和作者内在的想要打破旧有形式桎梏的需要,这些作品在非虚构的基础上,不再拘泥于传统的纪实性作品,转而向更暧昧的表达方式靠拢。
四川美术学院的万亮莹,出生于1996年,她的作品《2096》关注的是性侵事件。之所以取这样一个名字,是因为她搜集到网上开始有性侵案件的详实数据是从2013年开始。从2013年到2018年,媒体报道的性侵事件有2096件。
万亮莹采访了十位性侵受害者,选取了每个故事中有代表性的物件,以及她们的背影作为对性侵事件的回应。在这些作品里,所涉及的物件往往都是日常中随处可见的,平常事物却被赋予了新的恐怖的含义。这组作品虽然看上去是把社会议题私人化,而事实上产生了一种强烈的对比造成的恐怖感,有效地揭示了性侵犯罪的不易察觉,也将容易被污名化的女性受害者声音进行有效的传达。
四川美术学院万亮莹《2096》之杯子
鲁迅美术学院郁星月的《蜃景》,则关注的是城市化的问题。这组作品用了拼贴的方式,表达了对城市化进程中种种问题的关注。她的作品全部是用老建筑拼贴而成,表达了一种对消失的城市的追忆和对城市拆迁改造的思考。而她刻意搭建出巴别塔式的建筑,想要表达城市进程中人和人之间的交流障碍。
鲁迅美术学院郁星月《蜃景》之巴别塔二
同样是鲁迅美术学院的马壮,则把关注点放在了身边的集体无意识,体现出作者对时代症状的思考。他的作品名叫《无意识群体作为对象》,将目光对准了身边的人和事,以身边的生活来表达这样一个严肃的话题。从集体照的拍摄等行为,表达出了群体行为与群体心理会不会被影响而成为高级个体对无意识群体的控制方式的质问,有一定的社会隐喻作用。
鲁迅美术学院马壮《无意识群体作为对象》之合影
《无意识群体作为对象》之关于喂养
评委张晓认为,马壮的作品寓意丰富。他很好地利用了摄影这种媒介,但又不局限于图像本身。他把图像放置到一个类似于多图层文件的最下面一层,将其作为一个底色,然后在上面叠加很多主观的表达。同时,他也向下放置了作为主体的自我,从而指向更大范畴的无意识集体。
天津美术学院张伟杰的《移传记》,则通过Facebook挖掘移动互联网改变了我们与这个世界的沟通方式。作者在和世界各地的年轻人交流的过程中,发现了全球化进程中不同人之间的某些共性。
张伟杰认为,在互联网语境与国际环境下,他们如何进行对自我的观看?其个体主体性如何在时代嬗变中被影响?于是,他通过重新篡改与整合的方式,衍生成一系列看似真实但实际荒诞的图像,试图搭建一个“理想化”的舞台,探讨日益媒体化的网络社会中个体的主体性转变及其身份存在的问题。
天津美术学院张伟杰的《移传记》
作者使用网络图像进行了再处理,揭示出这样一个现实:不同国家、不同性别民族的人们都在社交圈里需要一些符号对自己的身份进行再定义。尽管每一个个体选择都是自由的,但放在一个社会结构之中,这些选择似乎又被某种消费主义带来的侵占具有了一致性。
海杰点评这组作品,认为照片中明显的信息错位会让观众思考,为什么霍梅尼的头像出现在伊拉克,泰国的图像里有美国的国旗?在置换文化背景造成的荒谬的图像与信息交错之下的图像殖民,是否正是网络社交媒体的迷幻写真?
在青年作品普遍具有内圈倾向的今天,张伟杰的作品也许并不完美,但他具有这个年龄很难得的一种世界观,他的问题意识让这组作品具有一种幽默的批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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传统摄影术依然具有探索空间,摄影语言的本体魅力仍旧打动人心
在新的形式和社会热点越发成为艺术摄影的主流之时,也有一些作品反其道而行之。南京艺术学院王思语的《罅隙》和鲁迅艺术学院刘重言的《日记》,都属于个人风格很强而议题性比较弱的作品。尤其是《日记》,在绝大多数操练概念的参赛者那里显得尤其不同,作品使用高感光度135黑白胶卷,加温冲洗营造出黑白高对比粗颗粒感的图片效果。可以说,这受到了上世纪日本街头摄影的影响,在今天看来则有一种传统到怀旧的气息。当然,这种影像日记比较容易被理解,着重表现自己眼中的日常。
鲁迅艺术学院刘重言的《日记》
《罅隙》所表达的东西则更加私人化,甚至有一种诗化的倾向。在非常模糊的叙事之外,作品中有很强烈的水的意象,彰显出强烈的女性力。尽管作者自述想要表达的东西有一种玄虚的色彩,她说这些作品“好似虚浮人世,冥冥而已”。但如果放弃一些思想性的追求,这组作品仅就影像的表现力就能产生足够的张力。可惜,也因为这种指向性的散乱,这组作品过于私人化,而无法让更多读者进入到作者的意象世界。
南京艺术学院王思语《罅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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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839”:一个开始或者转向?
“1839摄影奖”作为一个年轻的“学院奖”,在不同向度反映出当下青年摄影的一些倾向。
谈到这些年学院里的摄影观念的转向,海杰认为,这和艺术学院的培养生态有关,过去很长时间,学院里的摄影专业的教学观念都比较保守,而现在越来越多有国外学习背景的人进入高校教授摄影课程,这些作品在形式上的创新大多也是对西方艺术圈的亦步亦趋。但是,年轻人的可贵之处在于,他们在学习的初期树立了一种比较好的问题意识,也在努力进行自己的风格。这个奖项的目的,也在于此。
事实上,中国艺术教育里的一个残酷现实是,专业艺术院校的毕业生,从事艺术工作的并不算多;而这样一个针对在校学生的学院奖,则有助于鼓励青年的艺术创作。今年是“1839”这个奖项的第一年,所有的花费都是个人出资,奖金也非常有限。
此次获奖的一些作品,虽然不能代表整体的青年摄影风貌,所选择的作品也基本局限在专业高校,但依然可以从中看到青年人对世界和自身的观看。因此,从一定程度上,这个奖项反映出了年轻人对个人处境和时代的回应。在公共的话语空间缩小的当下,这样一个奖项没有局限于艺术圈的小领域,而是试图通过各种方式打开一个广泛的讨论空间,这点难能可贵。何况,在一切都越发资本化的今天,“1839”也在试图冲破这样的枷锁,获得独立性。因此,在日益僵化的艺术评价体系里,这个奖项是一个微弱但不可忽视的声音。
内容编辑 | 张进
值班编辑 | 郑汀兰
校对 | 翟永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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