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期周末读诗,我们分享了关于李清照的第一篇文章,从其十五岁写《如梦令》讲起,到婚后几年时间:岁月流逝,境遇变迁,内心几番波折,都体现在李清照的词中。本期读诗,我们从李清照和赵明诚迁徙青州说起,细致分析这位伟大女词人的文字,感知其命运的艰难与转变。
身居青州时,李、赵二人过着“神仙眷侣”般的日子,李清照产生长久隐居之意,可赵明诚被复用后,出于各种缘由单独留下李清照,“惟有楼前流水,应念我、终日凝眸。”到靖康之变,只得南逃,生活颠簸漂泊,后赵明诚又去世,李清照护着赵氏的金石文物,经再婚、离异、坐牢之难,心境大变,词风渐渐由清丽转为凄厉,《声声慢》中的“这次第、怎一个愁字了得”道出愁到无法用“愁”来表达的苦楚。
1107年正月,蔡京复相。三月,赵挺之罢右仆射,后五日卒,卒后三日,家属亲戚在京者皆被捕下狱。七月获释,赵明诚母郭氏于下年伊始,率家人徙居青州。
徙青州时,李清照24岁。此后十年,她与丈夫屏居乡里,度过了一段静好岁月。明诚撰《金石录》,清照笔削其间,二人闲暇则赌书泼茶,诚为后世所传之“神仙眷侣”。明诚为清照30岁的画像题词,曰:《词论》即作于乡居期间。易安词被推为“婉约派”,而当时的作家们对她的印象却是“有丈夫气”。易安诗如《夏日绝句》:“生当作人杰,死亦为鬼雄。至今思项羽,不肯过江东”,再如《题八咏楼》:“千古风流八咏楼,江山留与后人愁。水通南国三千里,气压江城十四州”。此二首作于南渡之后,国破家亡,气势犹壮。易安的文风,从《词论》及《金石录后序》两篇即可感知。《词论》对当时各家一一点评,指摘其为词之不足,对晏殊、欧阳修、苏轼等名家皆未放过。她称此数公“学际天人,作为小歌词,直如酌蠡水于大海,然皆句读不葺之诗尔。又往往不协音律,何耶?”词别是一家,这是她的观点。作《词论》时,她才25岁。苏轼以诗文为词当时引起了广泛的争论,很多词人都对词的体性、功用、美感等发表了看法。易安亦毫无保留地提出了自己的论点,其胆识和见识,即使男性作家或恐不及。自由的学术讨论,真诚的文艺批评,本来是可喜可贵,然而,易安却因此而遭到后世某些人的恶意攻击。不论如何评价《词论》,一个不争的事实是,李清照以自己的创作实践了“词别是一家”的主张。她的诗文情辞慷慨,词却隽永含蓄,二者风格迥异。闲处光阴易过,弹指十年。清照在《金石录后序》中说,他们曾“甘心老是乡矣”,或许“他们”仅仅是她吧。1118年,赵明诚复起,即将离开青州,赴莱州上任。二州皆在山东,相去不远,然而明诚的计划里却没有清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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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凤凰台上忆吹箫》
香冷金猊,被翻红浪,起来慵自梳头。
任宝奁尘满,日上帘钩。
生怕离怀别苦,多少事、欲说还休。
新来瘦,非干病酒,不是悲秋。
休休,这回去也,千万遍阳关,也则难留。
念武陵人远,烟锁秦楼。
惟有楼前流水,应念我、终日凝眸。
凝眸处,从今又添,一段新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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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首词的氛围相当压抑。尚未别离,已被遗弃。“凤凰台上忆吹箫”,典出秦穆公女儿弄玉与萧史吹箫双双仙去的故事。或许清照梦想他们也能成为那样的伉俪,然而现实却一再偏离,忽然之间爱已成往事。送行的日子还是来了。现实的冰冷,水落石出,氤氲香气散尽,金猊与梦俱醒。“被翻红浪”,床上翻涌的“红浪”,是她的心里的海水与火焰吧。“慵自梳头,心灰意懒,心不在焉。“慵”,没有心情;“自”,无意识之意识。既是一条河,总得流下去,带着你的岸,载着你的船。“宝奁尘满”,可见情绪恹恹,已有一段日子了。子不我思,谁适为容?至于“日上帘钩”,事已至此,她还在乎现在几点吗?太阳升起,不过又是一个白夜,两个黑夜之间夹着的深渊而已。绝望到几近麻木,所以下一“任”字,对什么都不在乎。如果镜子还记得这位慵自梳头的女人,就是十七年前新婚时,那个曾将一朵鲜花“云鬓斜簪,徒要教郎比并看”的女孩,会不会摇头叹息,偷偷落泪?这就是镜子冰冷的原因吧。生怕离怀别苦,多少事,欲说还休。说不得,说了也无益,徒然更添离怀别苦。新来瘦,与喝酒无关,也没有悲秋。那么因为什么?新来瘦,概由近日欲说还休的心事所致。不能说的痛苦,才是真痛苦。根据史料,清照的隐痛乃在于丈夫离开青州,赴任居官,有意疏远而不携她同行。明诚或有“天台之遇”(刘晨阮肇天台山遇仙女故事,指外遇),或携其妾前往。“休休,这回去也,千万遍阳关,也则难留”,大概也挽留了,也哀求了,千万遍阳关也则难留,可见明诚之意已决。秦楼仍用弄玉故事,本来是伉俪所居,他这一去,将烟锁秦楼。烟,即愁也,秦楼从此将弥漫着哀愁。“唯有楼前流水,应念我、终日凝眸”,此句下泪。清照的痛苦无人可以倾诉,甚至她的终日凝眸,似乎也只有楼前流水看见。明诚有天台之遇,或因其妾而疏远清照,这种状态应当不是一天两天了,所以下面才说:“凝眸处,从今又添,一段新愁”。旧愁未了,新愁又起。是什么新愁?从今往后,还将凝眸,楼前流水像她唯一的知己,唯一的倾听者。而当一个人看着流水,她看到的是自己,是自己不停消逝的生命。1121年八月初,清照赴莱州。明诚对这次团聚并不在意,清照抵达当天,独坐一破败冷清之室,比起离别时更觉孤单。平生所爱之文史典籍皆不在目前,几上唯有一本《礼韵》,百无聊赖,她信手翻开,正好看到“子”韵,于是即兴作《感怀》诗:/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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公路指袁术。寒窗破室,无聊独坐,令清照有袁术兵败后的穷途末路之感。三四两句微讽赵明诚终日为了名利忙于应酬,语气中颇感无奈和无聊。她想,写诗还是要清净,闭门谢客,焚香默坐,方有佳思。最后貌似超脱,她说自己于静坐中也有两个至交,即出自汉代司马相如《子虚赋》的“乌有先生子虚子”。子虚乌有,就是根本没有的意思。清照被彻底冷落的绝望心情,从字里行间漫溢出来。然而她没有一般闺怨诗的哭哭啼啼,相反在文字上十分克制,甚至堪称潇洒大气。此诗的“子”韵,虽诗序说纯属偶然翻到这一页,但是真的没有什么暗示吗?清照遭疏,以及她的愁苦中,无子嗣正是她最大的“问题”。另外,“子”是哑韵,是不是也切合了她有苦难言的心情呢?
她已不是春天的人
1127年,靖康之变,北宋亡。明诚独往金陵奔母丧,清照返回青州整理金石文物准备南运,从此开始在南方颠沛流离的生活。夫妇二人先后辗转于金陵、姑孰、池阳,直至两年后,明诚卒于建康(即金陵,今南京)。
据清照在《金石录后序》中回忆,1129年6月13日,她在船上,明诚坐岸上,“葛衣岸巾,精神如虎,目光烂烂射人,望舟中告别”。他们原本计划卜居于赣水而终老,然而中途明诚接旨调任湖州,遂改陆路赴建康朝见高宗。临别,清照心绪甚恶,遥呼曰:“如传闻城中缓急,奈何?”明诚戟手遥应曰:“从众。必不得已,先弃辎重,次衣被,次书册卷轴,次古器;独所谓宗器者,可自负抱,与身俱存亡,勿忘之!”遂驰马去。
这段文字传达出两个重要信息:一是对于明诚来说,他最关心的不是清照的死活,而是他收藏的“宗器”,他要她以生命来保护这些东西;二是“戟手”这个动作,以及最后一句叮咛“勿忘之”,让人不寒而栗。
或许这样的解读是现代读者对古人的苛刻。勿论赵明诚,李清照在叙述往事时,似乎对此亦无非议。且后来她的确竭尽全力用生命捍卫金石文物,也因此频频惹祸上身,遭劫、遭盗、遭骗婚,乃至被后世的卫道士们嘲笑为“晚节不保”。
明诚赴建康途中冒暑感疾,未几病危。清照得信,一日夜驰三百里探视,明诚已仅存喘息,不久即死。清照大病一场,之后在浙江的越州、台州、温州、金华、临安(今杭州)之间漂流转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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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武陵春·春晚》
风住尘香花已尽,日晚倦梳头。物是人非事事休,欲语泪先流。
闻说双溪春尚好,也拟泛轻舟。只恐双溪舴艋舟,载不动、许多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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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首词作于金华,清照时年50岁。春天再次来到人间,依然美好,她依然想划船。《如梦令》里那个少女,“争渡、争渡、惊起一滩鸥鹭”,她的船多轻,她的笑声多好听。如今这位憔悴凋零的老妇,身心装满人世的痛苦,纵然双溪春尚好,轻舟怕也载不动许多愁了。
《宋本金石录》,作者:赵明诚,版本:中华书局 1991年
据不太可靠的史料,李清照至少活到72岁。她究竟活了多少岁,其实并不重要。48岁那年因走投无路被张汝舟骗婚,不到一年,清照告官离婚,并受牵连入狱。在朋友的帮助下,她很快得以释放。获释的那天,她在这个世界上其实已经死了。与赵明诚的婚姻远不完美,但毕竟有夫妻恩情,且抛开子嗣之类的问题,二人仍算志同道合堪共患难。明诚死后,种种非人的遭遇,令她每有“人间天上,没个人堪寄”的空空荡荡。晚境孤苦,词风因此由清丽转为凄厉。
《声声慢》
寻寻觅觅,冷冷清清,凄凄惨惨戚戚。
乍暖还寒时候,最难将息。
三杯两盏淡酒,怎敌他、晚来风急。
雁过也,正伤心,却是旧时相识。
满地黄花堆积,憔悴损,如今有谁堪摘?
守着窗儿,独自怎生得黑。
梧桐更兼细雨,到黄昏、点点滴滴。
这次第、怎一个愁字了得。
此阕《声声慢》,就是清照晚年的写照。什么都失去了,什么也寻不到了。一场风雨,几只大雁,一些落花,似乎什么都叫她伤心。当全部黑暗袭来,诗酒也不足抵挡,她便像一株小草只能任其碾压。此词起三句被赞为“空前绝后”。连用十四个叠字,这种写法不仅填词,而且诗赋亦绝无仅有。整首词采用家常口语,貌似随意,然而在声律上十分精致。十四个叠字不仅在视觉和字面意思上,而且也在听觉上,堆积出满满的凄苦压抑。除了叠字,此词还大量用到双声,比如“黄花”、“憔悴”、“黄昏”、“点滴”等,还有叠韵,比如“冷清”、“乍暖还寒”、“得黑”等。《词论》主张的“词别是一家”“词应分五声六律、清浊轻重”,均在她自己的词作中体现出来。《声声慢》本来大多压平声韵,乐调听起来较舒缓。清照改压仄韵,又用了很多叠字以及双声叠韵,即使不唱,仅读出来,亦觉有急促、凄厉之感。文字不仅通过字义而且通过声音来达意,声音本身即带有表情。尤其填词,本为演唱,文字的声音更须合于音乐,富有乐感。最后,不得不提的还有最后一句。不用水流,也不用大海作比,“怎一个愁字了得”,戛然而止!这个很原创的易安句子,让人惊讶,给人惊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