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十分钟,年华老去:三首写成了电影的花间词丨周末读诗

三书 新京报书评周刊 2021-01-12

有的电影拍成了诗,有的诗写成了电影。


曾经看过一部总题为“十分钟,年华老去”的电影,由十五位世界电影大师各自制作的一部十分钟短片组成。十五部短片就是十五首诗,探讨我们存在的时间之谜。


希腊电影导演西奥·安哲罗普洛斯说过,电影是诗意版的世界,某种意义上,电影唯一能做的就是使时间的流逝变得甜美。


电影和诗都不能改变世界,但无疑可以让我们过得好一点。如果不能提供治愈,至少也是很好的陪伴,至少可以让时间的流逝变得甜美。


本期周末读诗,从五代文人词《花间集》中选出三首,作为电影短片以飨大家。



撰文 | 三书

   


1



一支空白练习曲


/ /

《菩萨蛮》
 
温庭筠

小山重叠金明灭,
鬓云欲度香腮雪。
懒起画蛾眉,
弄妆梳洗迟。

照花前后镜,花面交相映。
新帖绣罗襦,双双金鹧鸪。
 
/ /

这首词可作一首歌,一组忧郁情绪画,也可作一个电影短片,以听,以看,以寻味。

如果作为电影短片,时长不超过十分钟吧。没有情节,几个表现人物心理的镜头而已,但每个镜头都很感性,很唯美。

镜头1:清晨,年轻女子的香闺,聚焦在床前的屏风。

屏风上画着重叠的山水。诗人温庭筠是个大导演,他真正想让我们看的并非屏风,而是这个女子的梦。电影开始时,女子已经醒了,但她没有动,她仍耽延于那个梦。正如我们有时醒来,渴望重返刚才的梦境,无奈似乎有什么按钮一按,我们便被送了回来,送到这里。

这是个迷惘的时刻,一半在床上,一半在梦里。女子的梦有多生动,屏风上的山水便有多清晰,那是阻隔她与爱人的真实距离。南唐中主李璟的“细雨梦回鸡塞远,小楼吹彻玉笙寒”,也是同样的时刻,同样的迷惘。

山峦重叠,阳光如流金,明明灭灭。你可以说那象征某种希望,或方生方死的幻想,或隐现的情欲,或蹑行的食梦兽,随便什么取决于你。世界就是一个象征的体系,而象征来自神秘感。温庭筠不说出来女子的感觉,他用“小山重叠金明灭”来象征,这是他的敏感和细致。他知道一个人清晓梦回,看见窗户缝漏进的阳光,斑驳流动在地板或墙上,就能感知那种神秘。

镜头2:床上的女子。

“鬓云欲度香腮雪”,此处有风在吹。风很美,风一吹,草就绿了。风掀起女子的黑发,飘过她雪白的面庞。这个镜头很性感,很灵动,也很寂静。刚想说写女子的寂寞,就说成了写她的美。寂寞被写成诗,就上升为美。

“欲度”这个词很传神,“度”是越过,“欲”是将要,头发将度不度的意思。有情无情,无情有情,中国人的审美,滋味多在有无之间。此处写风,写发,写人,写梦,四者是分不开的。写发就是写人,写风就是写梦。

镜头3:女子梳洗。

“懒起画蛾眉,弄妆梳洗迟”,一个敏感的读者不应直到现在才看见女子的愁思,应在开始读到“小山重叠”时就感觉到,“重叠”就是郁郁嵯峨。我们看电影,听音乐,读诗,都是从起始就感知一种氛围。即使电影的开头是一个欢乐的场景,也能预感到有什么灾难正在逼近。而诗歌的第一句必须传达整首诗的声调,就像乐曲使用的是C大调还是a小调,一上来就能听见。古典诗歌和现代诗歌莫不如此。

海子被误读了多年的《面朝大海,春暖花开》,其挽歌的语调从第一句就传达出来:“从明天起,做一个幸福的人”。当我们说“从明天起,我要早起”,那恰是因为我们很难做到所以才下这样的决心。《庄子》曰,“无听之以耳而听之以心,无听之以心而听之以气”,这句话可作读诗的法门。读诗要听的不是说了什么话,而是话被怎样说出或省略的。对于海子来说,幸福如闪电,强烈而不可把握,这首诗写的不是什么简单快乐的幸福,而是人类获得幸福的可能。这是诗人的真诚和深刻,更是生活的意义与真相,也因此我们才能在其中听到自己与之共鸣。

回到这首词的电影镜头,再看“懒起”和“弄妆”,女子的无情绪和疏离感,传达出女子的心理,也增添女子的美态。古代诗人喜欢的大多是慵懒的美人,所以这两句的懒和迟,其实也是为了美。

若对这两个动作加以玩味,还能品出很多意思,比如女子的自恋与自怜,如果仔细倾听,还能听见她和自己、她和他、她和岁月、她和命运的对话甚至争吵。

镜头4:照花前后镜。

这是个特写镜头。女子梳洗化妆完毕,手执一镜在后,照插在发髻上的花,再被面前的镜子反照,此时人面与花则并在前镜中。“照花前后镜”,不仅合于事理,这个句式本身也有“花面交相映”的晕眩感。这个特写,放大了女子的孤独,几乎将她的美幻化为深深的梦寐。

镜头5:绣罗襦。

女子看她的罗裙,上面新绣的“双双金鹧鸪”。鹧鸪象征归来,成双成对,当然是她温暖的愿望。但这天清晨,新帖的绣罗裙却令她格外寒冷,而那一对鹧鸪也让她显得尤其孤单。

五个无声的短镜头,组成的这首《菩萨蛮》,像一支空白练习曲。清晨被巨大的缺席统治,几令一切失语。没有半句台词,我们却听到情感的起伏,空气中真实的声响。诗人温庭筠深谙此道,他写词的艺术就是给你看几个画面,以几乎静态的微妙动作,不着一字尽得风流。


赵佶《桃鸠图》。


2


等待,单镜头的诗


再来看一首更短的短片,温庭筠的《望江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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梳洗罢,独倚望江楼。过尽千帆皆不是,斜晖脉脉水悠悠。肠断白蘋洲。 
/ /
这首词只有五句,或许前四句就够了。

拍成短片,只需一个不超过五分钟的长镜头,但是讲了她整整一天,无比漫长的等待。

当我们看到她“梳洗罢,独倚望江楼”,要知道故事已经开始一段时间了。梳洗的潜台词是,今天是个特别的日子。女为悦己者容,思妇本无心梳洗,比如《诗经·伯兮》里说的“岂无膏沐,谁适为容”。既一番梳洗,且登上望江楼,那么不难猜知她在等他回来。归期已至,他这几日随时会回来。

“过尽千帆皆不是”,请注意看她的神情。盼望,紧张,失落,周而复始。江上每一帆来,由远及近,由近及远,她的心情便随之涨落,直到千帆过尽。

可以想象画面上,来往船只由慢而快,接着在叠化中,江上空了,只剩下“斜晖脉脉水悠悠”。那是从她心里弥漫出来的无边的失落和悲伤。从早晨等到黄昏,她等了不是整整一天,似乎是几个世纪。望夫石不是传说。是谁说过,人就是在等人的时候变老的。

朱光潜先生在《论诗的“隐”与“显”》一文中谈及温庭筠此词,“在言情诗中本为妙品,但是收语就微近于‘显’,如果把‘肠断白蘋洲’五字删去,意味更觉无穷。”

中国诗向来欣赏“言有尽而意无穷”。照此标准,《望江南》前四句极“隐”,言极简,暗示的心情却颇很丰富。如果画面停在斜晖脉脉水悠悠,或镜头渐推渐远,将望江楼上的女子推向苍茫的宇宙深处,最后停在一个大全景,的确更觉意味无穷。

但是为什么有“肠断白蘋洲”,温庭筠为了填词而凑足句数吗?这得看怎么理解“白蘋洲”。自《楚辞》以来,白蘋洲在古典文学中即象征相思。若仅取此象征意义,仅表肠断和相思,这一句反成蛇足。如果白蘋洲是他们曾经欢爱或离别之处,那么便有不同的效果,它会加深整首词的疼痛感。


陈洪绶花鸟画。



3


十分钟年华老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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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浣溪沙》
张泌
小市东门欲雪天,众中依约见神仙,蕊黄香画贴金蝉。
饮散黄昏人草草,醉容无语立门前,马嘶尘烘一街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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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首词的画面和叙事就像一个电影脚本。上下片各一个镜头,两个镜头之间,跳过的是一段空白的日常时间。
上片在唐代长安城小市东门繁华的街上。天色阴冷,刮着些风,看来快要下雪了。街市熙来攘往,他忽然看见了一个女子,在人群中恍若神仙。她的妆容“蕊黄香画贴金蝉”,光彩照人,也彰显了她的出身,应是个大家闺秀。
这个绰约的画面,与辛弃疾《青玉案》元宵节的浪漫邂逅有点类似。不同的是那个女子掩映于夜色灯影,笑语盈盈暗香去,而后他满世界找她,直到“蓦然回首,那人却在灯火阑珊处”。
张泌此词中的故事,像那场即将抵达的雪,带着荒凉的寒意。上片镜头,那女子在繁华街市一闪而过,根本没有注意到他。对于他,从画面上感觉,她是遥不可及的。
下片转到他宴饮之后。饮散黄昏,可见他有应酬在身,并没有去寻找那个女子。“人草草”,他身不由己,亦可见心不在饮宴,他急于摆脱这场应酬。然而此刻饮散之后,当他默然立于门前,哪里还有那女子的身影?
眼前唯见“马嘶尘烘一街烟”,一个因她的消失而备感纷然杂沓,又空茫虚幻的世界。像一滴水消失于大海,无处可觅。短片在这个画面里淡出,很富人世的况味和神圣的悲悯。
完全可以想象一个现代版本,实际上这样的故事每天发生。假设地点还在小市东门,那里大约就是今天的西安市东大街,若称不上更加繁华也是更加熙攘。你正在赴酒宴的路上,无意中看见一个人,你感觉时间似乎停止了。但理性叫你继续走路,去赴你或许根本不想去的酒宴,你一直心不在焉,终于等到酒阑人散。回到事发地点,车水马龙人潮涌动,满大街的陌生,让你感到从未有过的空,它几乎漫过你的一生。



本文为独家原创内容。作者:三书;编辑:张进。校对:李项玲。未经新京报书面授权不得转载,欢迎转发至朋友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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