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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爷青回”的怀旧浪潮,早已不再是对过去的浪漫怀想了

青青子 新京报书评周刊 2021-03-04

我们从不缺乏对于过去的种种遐思。在漫长的人类历史中,逝去的时光总是自带滤镜,寓意已然消逝的美好。近年来,怀旧更是成为大众流行文化的爆款标签。从每一秒都是“爷青回”的《头号玩家》,到常年霸榜B站的《我爱我家》,就连每年的六一儿童节也能引发成年“宝宝”们乐此不疲的怀旧狂欢。


B站2020年度弹幕:爷青回。


研究怀旧文化的学者曾说,怀旧与其说关涉过去,不如说关系到迅速消失的现在。确实,生活在加速时代的我们,似乎比以往更需要感受过去的美好,重新体会到还未被现代生活撕成碎片的完整性。


然而,当我们近距离观察当下种种新生的怀旧思潮,却发现,今天的怀旧文化早已不再只是对往昔事物的追怀,喟叹迅速流失的现在。在与时俱进的互联网文化中,怀旧这一现代性的传统正日益脱离现实经验的土壤,成为人们重塑过去与改造当下的创造性手段。



撰文 丨青青子

01

发明“怀旧”:
从思乡病到现代病

当怀旧成为人们习以为常的情感状态时,少有人会想到,它曾是一种医学上的疾病。在《怀旧的未来》中,美国哈佛大学斯拉夫文学与比较文学教授斯维特兰娜·博伊姆考察与追溯了现代历史中的种种“怀旧”现象。


“怀旧”(nostalgia)一词由“返乡”(nostos)和“怀想”(algia)两个希腊语词根组成。1688年,瑞士医生侯佛在一篇医学论文中首次发明了“怀旧”这一英文词汇,借以指代中欧三十年战争(1618-1648)期间不少瑞士雇佣兵所患上的思乡病。


在当时关于“怀旧病”的医学记录中,怀旧病的病症与忧郁症有着相似性,症状包括幻听、恶心、反胃、失眠、持续的悲伤、恐惧,并伴有少量的自杀倾向。缓解或医治的最好方法便是“返乡”。


患上怀旧病的瑞士士兵。(图片来源于网络)


从十七世纪开始,怀旧的病例屡见报端。不少科学家们发现,怀旧病开始不断蔓延,牵涉人群从远离家乡的士兵群体,扩展到更多迁居到城市的农村人口与求学在外的游子们。到了十八世纪末期,“返乡”疗法也不再能包治乡愁,患病者内心的乡愁似乎不再禁锢于具体的时空,变得遥远而无所依凭。


这种更加广泛而非聚焦于某一具体时空的“乡愁”,与现代性的社会转向有关。博伊姆发现,现代客观性的孕育,使得怀旧不单纯是一种地方的怀想的表现,而是一种对时间和空间的新理解的结果。事实上,在众多关于现代性的论述中,现代性首先意味着一种新的时间意识的诞生。用沃勒斯坦的话来说,这种现代性是转瞬即逝的——“今天的先进到了明天就过时了”。


《怀旧的未来》,[美]斯维特兰娜·博伊姆著,杨德友译,译林出版社,2010年10月。


随着工业化和现代化的发展,怀旧病在近几个世纪越发流行。到了二十一世纪,怀旧已然成为席卷全球的流行症状,“越来越多人渴望拥有一种集体记忆的共通情感,渴望在碎片化的现代世界中获得一种连续性”。


在为怀旧定下现代性基调的同时,博伊姆也警惕于怀旧的流行化趋势。怀旧的危险在于它“倾向于将实际的家园和想象中的家园混为一谈”。她进一步区分了两种不同类型的怀旧,“修复型”的怀旧强调“旧”,人们相信自己的研究所涉及的是真实。这类怀旧也是当下民族主义复兴的特征,擅长创造反现代的神话。“反思型”的怀旧强调怀想本身,重视细节,是一种个体意义的叙事。


博伊姆对于怀旧的看法可以关照现代社会大部分的怀旧思潮。无论是对童年时代的怀想,还是对逝去事物的追溯,生活在一个加速的时代里,怀旧不可避免地成为我们内心的“防御机制”,带来抚慰的同时,也修复现代人日益碎片化的时空感知。


02

脱离现实经验的怀旧新浪潮:
“假装生活在XX时代”


“1997年过去了,我很怀念它。”——这句出自《甲方乙方》的台词开启了冯小刚的贺岁片时代,也成为往后许多年轻人朗朗上口的追惜之词。


现如今,上世纪九十年代不再只是上一辈人的青春往事,而是广大年轻网友心头的白月光。在豆瓣,一系列名为“假装活在XX年”的小组屡屡喜提热门,组员们纷纷回忆起上世纪末的文化热潮。有人翻开叶永烈的《小灵通漫游未来》,期盼千禧年的降临;有人想念爷爷家的老风扇,感叹那一代的凉风不再;还有人惋惜每到周二的电视台停播,“我爱那个时代,因为我回不去了”。

 

2020豆瓣年度社区故事截图。


在隔壁“时代的眼泪”小组,豆友们则将怀旧的对象投向了更为切近的互联网时代。该组的怀旧宣言称,“互联网远比人们想象中更有记忆力,何况有些东西历久弥新”。从“你的第一个qq昵称”,到“你磕的第一对cp”,当代年轻人的冲浪时间虽然还不足二十年,但只要提起cyber一词,便足以让人幻梦一场。


豆瓣小组“时代的眼泪”话题截图。

 

从银幕到书籍,从豆瓣到微博,类似的小组和话题还有很多。借由花样翻新的怀旧标签,人们从旧物中回味时光温度,用文字写下给逝去时代的情书,也让原本私人的记忆转化为某种集体的情绪狂欢。


有意思的是,如果上一辈人的怀旧更多是关于消逝的童年与往昔的峥嵘岁月,当下的怀旧浪潮却越来越与怀旧者实际的生活经验脱轨。“假装活在1980-2000年”小组组长@逆行者曾在组内发起的一次人口普查,结果显示,组内成员大多都是90后以及00后。就连组长也不禁发问,既然大部分组员的童年记忆在千禧年之后,为什么会对千禧年前的时光念念不忘?


豆瓣小组“假装活在1980-2000年”组内话题截图。

仔细总结问题下的答案,就能发现主要原因有二:一来,上世纪八九十年代,消费主义刚刚兴起,以彩电、冰箱、洗衣机为代表的“新三件”迅速代替“老三件”,各类新生消费品频出,留下了数量庞大的物质“遗产”,也营造出未来充满希望的时代氛围。二来大众文化风起云涌,以《我爱我家》《甲方乙方》为代表的经典文化作品几乎都出现在这一时期。各类关于当时文化与社会的叙事也映照了当代年轻人的内心世界。

电影《甲方乙方》(1997)剧照。

更重要的是,对于出生于互联网时代的年轻人来说,哪怕未曾经历过上世纪末的文化热潮,这些留存下来的物质记忆与文化记忆也成了最好的怀旧素材。按照安德鲁·阿伯特的说法,“我们所拥有的关于人类的信息显著地超过了任何关于存在着的非人类系统的信息”。

事实上,在今天,我们每个人都外接了超大容量的硬盘,里面存储着过去与当下,他乡与此地的海量信息。有了网络,便有了共同的回忆池。怀旧也因此得以突破经验的牢笼,无边界地涌向每一个人。


03

以怀旧为基底的二次创造:
从“千禧浪潮”到“大唐说唱”

 

说起当下的怀旧浪潮,我们就不得不提到另一股“Y2K美学”。Y2K,又名“Year 2000 Problem”(计算机2000年问题,或千年虫问题),是一种计算机程序故障。由于当时的电脑系统只能使用两位十进制数来显示年份,当系统进入跨世纪的日期运算时,就会出现错误,引发系统功能的紊乱甚至崩溃。


“千年虫”问题。图源网络。


在千禧年将临未临之际,Y2K美学风格应运而生。不同于反乌托邦式的赛博朋克,Y2K的精神内核始终是乐观而积极的。从线路面板、LED灯管,到PVC、尼龙扣,早期的Y2K美学极尽想象,探寻未来科技在审美意义上的可能走向


迪奥1999 FW系列。图片来自stitch fashion.com。


走过千禧年后,作为美学风格的Y2K销声匿迹,又卷土重来,在消费主义狂飙突进的那几年,Y2K时不时地成为怀旧性的文化符号。然而,脱离了时代环境,Y2K也不再是对技术乌托邦的浪漫想象,而是成了对千禧时期流行文化风格的笼统概括。


图片来自BRICKS Magazine。


独立杂志BRICKS Magazine曾发表过一篇名为《发明Y2K:为什么Z世代沉迷千禧风潮?》的文章。作者写道,“现如今,当我们在谷歌上搜索 ‘Y2K服装’,出现在你眼前的是ASOS、Topshop这些快时尚品牌。在Depop等电商购物平台,打着Y2K标签的商品更是高达上万件。Y2K似乎成了时尚产品的最好代言。”


吊诡的是,Y2K的精神内核消解了,但各式Y2K符号却获得了新生。无论是Rina Sawayama,还是Charli XCX,当下真正意义的Y2K风格早已发生变体。BRICKS的文章指出,现如今的Y2K美学是一种混合着千禧符号与当下潮流的风格再造,是Z世代对过去的重新想象。


被认为是Y2K先锋艺术家的Rina Sawayama(澤山璃奈)。图片来自她的专辑《SAWAYAMA》封面。


如果Y2K是西方流行文化的拼贴再造,最近霸榜B站的“大唐厂牌”则是东方式的文化混制。1月初,B站鬼畜区up主“倒悬的橘子”发布了一段《你那叫说唱厂牌吗?》视频。视频中,86版《西游记》的师徒四人摇身变成说唱高手,合唱了一曲《大唐cypher》。


B站up主“倒悬的橘子”创作的《大唐cyper》截图。


不到一周的时间,这段视频就火速登上了B站全站排行榜第一名,也带火了“大唐”这一名不见经传的说唱厂牌。截至今日,视频已有超过2200万的播放量。值得注意的是,“倒悬的橘子”虽然借用了86版《西游记》的素材,但他通过剪辑与拼贴的制作手法,让师徒四人的角色获得了新生。在这里,原本优柔寡断的唐僧在此忽然swag了起来,不仅走路带风,开口便唱起“我不是/故意的/开了几瓶/路易的酒”。


事实上,B站作为二次元文化的重镇,一直都是二次创作的产粮地。在这里,伏地魔可以和林黛玉组CP,Loki也能和郭德纲产生交集。带有集体怀旧情绪的传统文化作品成了最佳的改编素材。


日本学者东浩纪曾援引大冢英志的“故事消费论”指出,御宅族群体在消费漫画或玩具时,消费的不光是商品表层的小故事(也就是剧情),更是支撑这些表层故事背后的「大叙事」(意指隐藏在表层故事背后的“设定”或“世界观”)。也就是说,在以“大叙事”为核心的树状图模式中,深层的“大叙事”往往决定了表层小故事的具体呈现。


树状图模式。图为东浩纪《动物化的后现代》截图。“小故事”代表特定作品中某个特定的故事。“大叙事”则意味着支撑这个故事,但不会出现在故事表面的“设定”或“世界观”。


随着后现代“大叙事”的凋零,人们的消费行为更偏向于“资料库模型”。在资料库的世界里,表层世界不再被单一的“大叙事”(也就是“设定”或“世界观”)所主导。东浩纪认为,对于习惯“故事消费”的御宅族而言,他们一旦拥有庞大的“深层”资料库,便可对表层小故事采取不同的排列组合方法,从而创造出无数与原作不同的二次创作作品。也就是说,在二次创作的消费文化中,人们对原作品的人物或角色完全可以有不同的解读方式。这样一来,我们也不难理解为什么《大唐cypher》中的唐僧可以跳脱出原作的设定,蜕变成为崭新的角色。



资料库模式。图为东浩纪《动物化的后现代》截图。


可以说,无论是Y2K,还是“大唐厂牌”,它们的出现再也不仅仅是一般意义的怀旧浪潮,而是预示着一种基于怀旧性素材所展现的再造能力。


事实上,当我们近距离观察当下种种新生的怀旧思潮,不难发现,今天的怀旧文化早已不再只是对往昔事物的追怀,喟叹迅速流失的现在。在与时俱进的互联网文化中,怀旧文化也正经历更新迭代。只是,无论是哪种怀旧,它们都是昨日与今日的旧梦,正如同《银翼杀手》的那句台词——“所有这些瞬间都将随时间逝去。一如眼泪,消失在雨中”。我们所能在怀旧思绪中获得的,不过是这些如梦似幻的瞬间罢了。


本文为独家原创内容。作者:青青子;编辑:王青;校对:陈荻雁。题图来自电影《银翼杀手2049》剧照。未经新京报书面授权不得转载,欢迎转发至朋友圈。
延伸阅读(关注书评周刊视频号,观看华东师范大学教授刘擎荐读:《思想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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