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从周一围“被洗白”说起:“内疚粉”是如何产生的​?

重木 新京报书评周刊 2023-12-17

最近,一个“周一围 内疚粉”的词条忽然上了热搜。演员周一围或许不会想到,在经过《爱的修学旅行》这档主打夫妻共同旅游的综艺后,自己会收获不少“内疚粉”。一直以来的负面形象——诸如油腻、渣男等——也几乎在瞬间得到翻转,从而一跃成为最近“完美爱人”的新代表。


粉丝们对其观感和态度在一时间的变化似乎让人不由得怀疑自2017年以来,周一围不断被塑造出的“油腻渣男”形象或许只是一个纸老虎,实则不堪一击。但事实显然并非如此简单,这一被粉丝不断强化且厌恶的形象对周一围确确实实造成了影响,他在一些采访中也对粉丝们指控他的诸多“罪名”有所了解,如认为他在PUA(操控)自己的妻子朱丹,或是在他们的婚姻中,只有朱丹在不断地付出情感和努力,而周一围却鲜少表达对妻子的爱。有网友指责他在《演员的诞生》获奖感言中未曾致谢朱丹是不爱自己的妻子,连带朱丹也被网友斥责为“恋爱脑”……
网友和粉丝们为何会对朱/周婚姻如此感兴趣,一方面是因为朱丹喜欢在社交媒体上“秀恩爱”,但更重要的原因则是周一围对此大都未做出网友们认为“应该”与合理的反应,因此在众多细枝末节的捕风捉影下,周一围的“渣男”形象被不断地塑造和充实,最后变成了他的典型“人设”。
那么最近的“反转”是如何发生的?当代娱乐工业的消费模式是如何将人设中的各个要素重新排列组合,从而进行重复消费的呢?


撰文|重木





“人设”早已不再是单向塑造


周一围所陷入的当代最典型的困境,即作为一个公众人物——无论是演员、明星还是偶像/爱豆——他们现在显现于观众或粉丝面前的形象已经开始不再只与他们“自己”有关(如果真存在一种“本真”的自我的话),而是与网友对其所赋予的“人设”息息相关。“人设”在很大程度上就是一种角色,当下娱乐圈中的公众人物,他们一方面恪守各自的职业,如演员演戏、歌手唱歌、爱豆提供情感陪伴等,在这一职业场域内,他们因其工作属性而扮演相应的角色。另一方面,当他们走下舞台,回到自己的生活(娱乐圈中似乎很难划定范围清晰的私人与公共生活空间),原本就应该能够脱离了工作-角色扮演的要求,但在当下,这一回归“自我”——脱下戏服与角色——的程序已经失效。

《爱的修学旅行》剧照。

在传统中属于其私人的生活中,他们依旧需要继续扮演一种角色,这一角色可能与他们的工作有关,但很多时候却关系甚微。在传统娱乐圈,尤其在偶像/爱豆娱乐工业还未兴起时,这样的二分虽然脆弱,但始终是存在或说是被许多从业者所渴望与践行的,但伴随着爱豆娱乐工业的诞生以及现代互联网的普及,所有娱乐与影视从业者都不得不面对一种新的工作与生存模式,即开始以某种“人设”来展开自己的工作,甚至私人生活。“人设”现在成为网友们观看、理解和讨论娱乐圈从业者最基本的认识论框架。


在周一围接受的诸多采访中,我们能发现造成他后来困境的原因恰恰来源于他对自己作为演员这份工作的“传统”认知模式。例如周一围就界定了明星和演员在演戏上属于两种系统,并且批评明星太过注重“好看”的皮相而无法为了角色而牺牲自己的形象,他称赞莱昂纳多·迪卡普里奥是个好演员,为了角色而不断地变化自己的外部形象(《周一围:归来不愿再少年》)。除此之外,周一围还表达了自己作为演员对于综艺节目的抗拒,不仅是因为他认为演员应该保留一定的陌生感和新鲜感才能让不同的角色成立,而且对于在综艺中表达自己、表演自己对他而言也似乎是一种十分陌生的形式……

正是在这里,我们能发现周一围一方面清晰地认识到了当下明星/爱豆工业模式的特点,他也意识到自己所秉持的关于演员的认知和存在模式可能无法顺利地与其接轨,由此导致两者一旦遭遇必然会引起麻烦。而周一围忽视的恰恰是他所抗拒的“综艺模式”早已经成为当下笼罩所有娱乐工业的主流,不是他一个人就能轻易对抗的。因此一旦不愿意遵从新的游戏规则来进行表演,那么他就会遭到游戏规则的反噬,最终便获得了“油腻”和“渣男”的负面人设。

《爱的修学旅行》剧照。


在关于明星与演员差异的认知中,周一围还忽视了一个最重要的问题,即作为当下明星/爱豆工业模式的核心——“人设”——早已不再是曾经的单向塑造。通过明星或其经纪影视公司的宣传来塑造相关的形象,如早期韩潮的“花美男”、上世纪70年代影响中国影视形象的日本“硬汉”形象,以及当下遍地可见的“帅大叔”“顾家丈夫”等等。这种单向构造“人设”的模式当下虽然依旧存在,但却往往充满风险,因为它现在遭遇了一个更加强势的建构“人设”的新模式,即来自于粉丝的“人设”塑造。

研究美国粉丝文化的亨利·詹金斯在上世纪末就已经发现,伴随着各类影视与娱乐业的兴盛,粉丝数量的上升以及其主体性的觉醒使得他们开始成为塑造这一工业文化和运作中举足轻重的部分。尤其在对于他们所关注的公众人物——当时主要是影视剧演员——的形象想象与塑造上,他们获得了远胜于曾经的自主权,因此詹金斯把他们称为“文本盗猎者”。这也恰恰是当代明星/爱豆娱乐工业系统中最核心的要素,即明星的形象、爱豆的属性以及所应该扮演的角色都不再仅仅只是经纪公司说了算,粉丝在其“人设”的确定上往往居于强势地位。所以,在这一围绕着“人设”而形成的最终方案中往往会充满了冲突与矛盾,对经纪公司所塑造的爱豆“人设”的反感可能会遭到粉丝们的抵制与批评,而粉丝也会通过自己的各类数字劳动、二次文本创作以及各种抗辩与讨论而最终建构出他们自己满意或是认为是合适的“人设”。


因此,周一围对于自己“渣男”与“油腻”这些人设其实无能为力,当他接受一些采访并企图对这些来自网友所想象与塑造的“人设”进行反驳和澄清时,网友们会直接把它看作是“洗白”,而“洗白”预设的前提则是他原本就是如此,因此需要经过公开的表演来塑造另一个虚假的角色。与此同时,周一围对于说服他人也似乎抱持着消极的观点,认为隔着屏幕来说服一个人的偏见几乎是不可能的,他希望“只做事情,拿事情说话”,这恰恰是当代爱豆娱乐工业所不在乎的,“做事情”的真实性早已经遭到解构,取而代之的是以一套言行来经营已经被整合的“人设”。

问题始终不在周一围做了什么或说了什么,重点在于“文本盗猎者”的网友们,他们掌握着周一围“人设”是否真实的判定权。甚至极端一点说,这个叫作“周一围的人设”其实与周一围无关,它只是东纪浩所说的,在当代资料库消费中由特定的“萌要素”而组装成的一个角色而已。


资料库消费与“萌要素”的排列组合


在东纪浩研究日本御宅族文化的《动物化的后现代》中,他认为作为后现代的当代社会早已经失去了曾经依赖大叙事而建构的故事体系,曾经被坚信的真理-深度如今也转化成了表面,故事消费也随之被资料库消费所取代。人们曾经消费的是依赖于大叙事——一套整全的世界观体系——的作品,然而伴随着故事的凋落,人们开始关注角色,并且从这些角色身上发现许多能够使他们产生“萌”的情愫。“萌”一方面表示对于ACGN中角色产生的强烈喜爱之情;另一方面也可用来形容ACGN角色所具有的令人喜爱的特质(见邵燕君主编:《破壁书》)。由此,重要的不再是角色,因为它们也不过是由各种“萌要素”所组合而成的临时产物,而恰恰是这些“萌要素”构成了当代资料库系统。


如今看来,这一消费模式并不仅仅只是御宅族文化的特点,而是伴随着塑造御宅族文化的社会背景的普遍化而使其成为当代大众文化最典型的特征,而明星/爱豆娱乐工业中同样呈现出相似的情况:周一围曾经念兹在兹的演员只为“角色服务,以作品说话”的理念在当下已经失效,“渣男”的人设直接影响了他所扮演的所有影视剧角色的形象,如“油腻”。取而代之的是“周一围”与“朱丹”这两个角色,前者是“渣男”,后者是“恋爱脑”,而无论是“渣男”“恋爱脑”还是“油腻”,它们都是资料库中的“萌要素”,也是网友们所真正消费和感兴趣的东西。


所以无论是作为“油腻渣男”的周一围,还是“恋爱脑”的朱丹,他们俩一方面只是网友们消费的角色,另一方面他们的这一角色之所以引起网友的兴趣恰恰是因为它所具有的“萌要素”。对于像“油腻”“渣男”与“恋爱脑”这些萌要素,它们则大都具有自身特定的属性和形象,因此与其说是角色自身所具有的,不如说是被镶嵌进角色之中的,所以就如我们之前所强调的,这些“人设”具有自主性,与它所寄居的角色-宿主几乎没有什么必然的联系。周一围可以是“油腻渣男”,另一个明星也可能是,重要的始终是角色被赋予的特定“萌要素”,它在平面上滑动,而并不具有任何深度。这或许也就是周一围无法理解的,他遵从的是“酒香不怕巷子深”的大叙事认知模式,但如今所剩下的只有一个个小的、有限且需要被不断组合和想象的“萌要素”。当“油腻”和“渣男”这两个萌要素被赋予“周一围”这个角色时,这就成为了他的“人设”。


《破壁书》,作者邵燕君 主编 / 王玉玊 副主编,版本: 生活•读书•新知三联书店 生活书店出版有限公司
2018-5

演员、明星或是爱豆都消失了,剩下的只有他们被赋予以及用以消费的“萌要素”。当下的爱豆娱乐工业对此十分熟悉,因此与其说他们不断生产着不同的爱豆,不如说他们是在不断地再生产已有的“人设”,或是创造出新的“人设”。重要的不再是某个演员或明星是否具有“本真性”,而是那些不断组合的“萌要素”在什么时候会创造出新的角色。因为“人设”从来不会是本质化的,而是会随着不同的境遇而能够被进行新的组合,由此就会出现新的“人设”,例如伴随着周一围开始在社交媒体上晒自拍、与妻子一起上综艺和接代言,出现的新元素使得网友们开始反思或是对之前的“人设”进行重组。于是伴随着《爱的修学旅行》中的新角色形象,新的“萌要素”开始组合,便出现了周一围的新“人设”,如“完美爱人”。例如小红书上的一些博主便开始以这些萌要素来组装一个新的、依旧被叫作“周一围”的角色。在其中主要涉及的依旧是曾经让周一围被赋予“渣男”的各种他与朱丹的夫妻情感故事,周一围对妻子的感情不再被认为是PUA(操控),而被看作是朱丹表达上的误差所产生的误解。周一围与妻子在许多有关夫妻相处上的不同细节,也不再被解释成丈夫的自私,而成了一种“很新的恋爱:我爱你与你无关”……在新的“完美爱人”的人设中,周一围的诸多行为——有时候就是以前相似的行为——得到了新的诠释,而其形象及其演技也都随之获得了更加积极的评价。



沉迷中可能蕴含偏执与暴力


粉丝们为此感到“内疚”,是因为当初误认了周一围是“渣男”,演技油腻吗?或许并不是,而更多的是为了他们将要创造一个新人设提供一种顺滑的基础,仿佛之前的“人设”仅仅是出于一种误解,如今对其拨乱反正了。但其实无论是之前的“油腻渣男”人设,还是现在的“完美爱人”人设,这一构建“人设”的程序都是相似的,因此重要的并不仅仅是“萌要素”的内容——如“渣男”“油腻”或“完美爱人”——因为内容是可以随时更换的,重要的是这种消费形式。


经营人设、塑造人设以及如何在这些“人设”中如鱼得水地顺应这样一种娱乐模式与工业,成为当下像周一围这样的公众人物所需要面对的新考验。与此同时,通过此次“周一围现象”我们也会发现,“人设”思维以及消费在当代已经成为互联网一代最核心的认知他人与世界的模式,它早已经不再仅仅局限于明星与爱豆消费,而是迅速地扩展到其他场域,因此我们在当下会看到各种各样的“知识明星/爱豆”,如余华与戴锦华,他们都被爱豆化,并且其受众所消费的也并非他们传达了什么知识或观点,而是他们作为“角色”所具有的诸多“萌要素”;除此之外,对于国家的认知与理解也同样具有相似的结构,无论是爱豆化的“阿中哥哥”还是“国家面前无偶像”,都被这一消费模式所浸染。


《爱的修学旅行》剧照。

关于周一围与朱丹的婚姻是否幸福,或是朱丹是否因其“恋爱脑”而在自己的婚姻中受到伤害这些事,网友们津津乐道且似乎有着比当事人更加确凿的证据来否定当事人的意见。朱丹曾多次在微博上为网友把自己丈夫塑造成一个坏男人而打抱不平,但在“恋爱脑”的人设下,她的这些反驳和意见只会被看作是一个遭到PUA的女人的不自知的行为,因此他们最终只会陷入一个有口难辩的困境中……这或许就是当下娱乐工业从业者必然会面对的局面,但我们也会发现网友们的爱管闲事中隐藏着一种偏执与自以为是,伴随着粉丝在当下娱乐工业生产过程中渐渐掌握权力,再加上现代娱乐工业的资料库消费模式,而使得这些作为“文本盗猎者”的粉丝们几乎掌握了明星们的生死大权,并且他们也能够利用这一权力党同伐异,之前因肖战粉丝对其爱豆在一些同人文中形象的不满而导致的饭圈纷争,就暴露出这一粉丝权力所具有的阴暗面,而周一围与朱丹的遭遇同样有着相似的原因。


正所谓“角色做事,本色做人”,在当代娱乐工业中,一切都是角色,一切都是人设,它所指的并不仅仅是娱乐工业本身的特征,而是“人设”作为一种当代的认知模式已经成为我们生活的一部分。曾经看似坚固的各种二元对立早已经瓦解,剩下的只是一片废墟,但这并非暗示衰败或消极,而是显露出一种更加复杂和生动的可能性。

但“人设”思维模式却好似旧时代的遗腹子,不仅迅速地在废墟上建立起自己的辉煌大厦,而且以一种更加清晰明了的方式想象与塑造着人的存在。它总是一段又一段的“角色”,没有什么神秘与深度,只有在不断地变化中所显露出的暂时形象。但前提是别把“人设”当真,它只是一个游戏,而一旦网友们把自己所构造的这些“人设”赋予某种属性,深陷其中而无法自拔时,我们就会发现它所具有的偏执与暴力性质。如果粉丝们只是一味地在自己构建的“人设”之梦中沉沦,最终只会导致一场美梦变成了他人的噩梦。



本文为独家原创内容。撰文:重木;编辑:走走;校对:薛京宁未经新京报书面授权不得转载,欢迎转发至朋友圈。本文含《时间的刻度:新京报年度好书20年》广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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