是什么成就了“配角上桌”?
刚过去的2023年被称为“配角上桌元年”。开年的《狂飙》火了张颂文和高叶,就连随后的偶像剧(如《长月烬明》《云之羽》等)也有配角异军突起,强势“上桌”。但其实影视剧中的配角比主角出彩早已不是新鲜事。
早在34年前,陈佩斯与朱时茂在小品《主角与配角》中将主配角间的冲突展现得淋漓尽致,一句“你管得了我,还管得了观众爱看谁”也就此成为许多人为自己喜欢的角色辩护时常用的经典语录。
鲜活的人物是故事的灵魂。如今的影视剧虽有各自的创作思路,但能够吸引观众、引起观众讨论的往往是人物带来的戏剧张力。也因此,角色的出圈与本身的人设吸引力密切相关,而当观众掌握了话语权和选择权后,可以依据自己的解读,赋予角色更多内涵。
很多时候,观众迷恋的并非是特定的某个角色,而是经过主观解读后塑造的解释性角色,这些角色在观众的解读之下,显得更加自在、具体、丰富,人物也有了足够的厚度和故事感,这样的故事感往往是最具吸引力的。
也许这也能解释,为何如今的许多角色的出圈,是从B站(视频网站)的二创剪辑视频开始的。
2023年夏天,一个名为《起猛了,看见魏大勋演伪骨科了!》的二创视频,促成了魏大勋的爆火。仅三分多钟的视频,将魏大勋扮演的孟宴臣的爱而不得塑造到了极致,观众为凄美BE(网络语,指悲剧结局)感动的同时,也深深怜爱了孟宴臣,而这种怜爱也使孟宴臣这一配角的风头盖过了杨洋、王楚然扮演的主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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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创视频《起猛了,看见魏大勋演伪骨科了!》。或许,对如今的观众而言,比主配角之争更重要的是表达欲,影视剧角色只是观众解释世界的工具而已。
以前日漫有默认的规矩:主角是用来推动剧情,配角是用来喜欢的。韩剧也有类似的定律:男主是女主的,男二是观众的。可能这在一定程度上是主配角之争的体现。这一时期,观众对配角的怜爱并不会太影响主角的评价。萝卜白菜,各有所爱。
而如今的“配角上桌”则更像是网络文学中“女配文学”的变种,即配角成为新的主角,原来的主角反而成为某种被批判的“反派”。
主配角的位置的替换意味着观众的价值偏向也随之改变,配角的所作所为被合理化,主角的言行中的缺点却会不断放大,进而证明主角的“虚伪”。
观众的这种反叛背后实则是对完美主角的厌倦。从前的经典元素放在当下未必适用,而当下所推崇的可能是从前反对的。这种“审美逆流”也意味着观众会不断赋予影视作品新的内涵。
在灰姑娘、小白花的故事泛滥后,观众开始期待出身高贵、拥有“金手指”的强者成为故事主角。于是,从前充当恶毒女配恶毒男配的角色翻身成为了主角,而不够强大、命途多舛的角色成为了配角。影评人毛尖曾在一次演讲中讲:“影视剧就是全中国最封建的地方,按地位、财产分配颜值,按颜值分配道德和未来。”这样的评价在很大程度上与“女强”、“男强”文和大女主、大男主剧流行后的设定一致。
韩剧《小小姐们》(2022)剧照。
某种层面上,配角只是一种制造爽点的工具,配角的恶在万能的主角团面前仿若跳梁小丑,最后也只是方便观众代入主角后获得一种全方位的、碾压式的快感。
流行文化是一种集体无意识的体现。在消费者习惯性代入要风得风、要雨得雨的主角时,高高在上的主角无疑是正义一方,而全方位被秒杀的配角是“罪有应得”。但随着越来越多人意识到,我们不过是为生活奔波的普通人时,那些出身不高、饱受困扰的配角反而容易赢得我们的心理投射。
生活、学业、工作已经让我们的精神状态“非常美丽”,再看着身为“天龙人”的主角为着爱情哭哭啼啼,很难不心生排斥。我们愿意承认“恶”的存在,甚至能够共情不得已游走在灰色地带的配角,但我们已经无法接受站在尊位、满口仁义道德却毫无同理心的主角。也因此,黑化后的姚金玲比“做好事、说好话、存好心”的主角刘三好(电视剧《宫心计》中的角色)更能被观众理解,为了上黄金档什么都敢做的许诗情亦比总在强调新闻理想的张家妍(电视剧《新闻女王》中的角色)讨喜。
《新闻女王》(2023)剧照。
有人说配角上桌是因为观众对完美祛魅,但实际上,我们只是比起虚假的完美,更愿意看到复杂的真实。那些不完美的角色恰恰凸显着真实的人性,大概这才是观众想要共情的地方。
也并不是所有出圈的角色都是依靠复杂独特的人设。
如今许多角色出圈是凭借依托于二创视频和表情包的网络亚文化,许多观众对特定角色的理解正是源于这些剪辑拼贴后的视频。短视频的冲击使得许多观众已经失去了观看全剧的耐心与热情,简单、重复、有记忆点的短视频剪辑反而更容易脱颖而出。比起具体的情节和人物关系,具象化的符号也就更容易被记住。知道“白粥”的人也许记不住剧名《我的人间烟火》,用“挖野菜”梗的人可能压根儿没看过《薛平贵与王宝钏》。剧一集没看,梗一个不落已经成为一种常态。
相较于完整复杂的内容,明确的数据库符号更容易被接受。数据库消费在当代已然不是新鲜概念。深层的宏大叙事不复存在,非叙事的“数据库”作为替代宏大叙事的底层逻辑存在,而指向人物设定的“萌要素”正是数据库的一种。
东浩纪《动物化的后现代:御宅族如何影响日本社会》(動物化するポストモダン―オタクから見た日本社会)书封。
正如许多“嗑CP”的受众嗑的是“萌要素”设定,观众对许多角色的偏爱也是基于一种“萌要素”消费逻辑,在这里,角色已经脱离了原本的叙事文本,拥有了可以自由进入其他叙事中的能力,也意味着角色具备了元叙事的规定性,无论角色被投放于何种世界、何种故事,后现代的受众都能想象出角色会有的反应和行动。
而短视频剪辑既迎合了这种“萌要素”消费的热潮,同时又强化了观众的“人设消费”偏好。这也使得我们看到的许多视频总是突出了角色的某种标签和特性,并在反复重复中强化设定特色,进而让观众将角色标签与标签划等号。
《新媒体的语言》,[俄]列夫·马诺维奇著,车琳译,贵州人民出版社·后浪,2020年8月。
专攻数字文化研究的马诺维奇认为,数据库已经成为一个总体的文化隐喻,用于指称包括记忆和大脑的各种数据集合体。显然,让我们记住梗却忘了原剧集的那些视频和表情包,就是借助了我们已经形成的数据库认知,让我们能够在集合体中迅速找到对应的位置。那些能够脱颖而出的角色,往往是因为有着明确的数据库属性,“病娇”“毒舌”“忠犬”等元素之所以能够成为某种标签,恰恰是因为符合我们“萌要素”消费需求。
也需要明确的是,我们对数据库的消费并不是被动的,相反,我们也可以自行拼贴“萌要素”,撞击新的创作火花。很多时候,我们是从角色中提取出自己喜欢的元素和设定,在二次创作中表达解读。自称“欢门”未必是要成为天欢,只是想要借此表达自己的精神状态;推崇江玉燕也并非是真的认为她是正派,而只是表明对一个从手无缚鸡之力的娇弱女子一步步成为终极“大BOSS”的大美女的喜爱。
《小鱼儿与花无缺》(2005)剧照。
这一前提下,主角与配角对观众而言并没有那么重要,如果对配角戏份感兴趣,也完全可以只看配角的单人剪辑部分,如果对剧情不满意,也完全可以进行二次创作。
在此“后现代”语境中,观众的主观能动性可以尽情发挥,他们可以解释自己喜欢的角色,也可以根据需要创造新的叙事。只要有合适的素材,林黛玉与伏地魔、容嬷嬷与苏大强、迪迦和刘亦菲都可以谱写出一个个爱恨情仇的故事。这也意味着,对观众而言,比起谁出演了什么角色,角色本身的可挖掘性更重要。而许多粉丝在意的番位顺序,观众并不在意。
“番位”一词对普通观众而言可能没有明确的实感,演职人员名字谁先谁后也无所谓。但在如今的影视圈,“番位”不仅代表顺序,也代表地位,而角色设定、人物弧光这些直接影响观众对角色观感的部分,又常常受演员的地位,或者说番位的直接影响。
国内的番位之争兴起与粉丝文化有关。粉丝在与对家比成绩时,需要抬出一番影视剧成绩,以表明演员的市场号召力,而二番往往会被认为没有实绩,三番及以后的无法作为代表作。随着这种比较的流行,影视圈也不得不重视番位。即便演员不在意,粉丝也会用多种方式表达抗议,甚至用“手撕工作室”的方式倒逼演员争取番位。久而久之,番位成为了演员不得不争取的资源。
片方为了安抚演员和粉丝,不得不想出各式各样的方法“端水”。领衔主演、特别主演、特别出演、友情主演这些排序方式可能会让许多人看得眼花缭乱,但对片方来说,这是经过重重考虑后的慎重选择。
尽管在许多观众眼里,海报谁居中谁在边、名字排序谁在前、谁在后、每集剧情谁多谁少根本不重要,但在如今的影视业,这当中的每一条都可能引发一次不小的纠纷。因为对粉丝而言,一部剧的番位代表一个演员在影视业的地位,且一番实绩之后能够带来其他商务、时尚资源,而配角的“上桌”就是在伤害一番主角的后续“红利”,这无疑是粉丝无法接受的。换言之,粉丝真正在意的并非是角色喜爱度本身,而是角色“出圈”后的资源之争。在这样的竞争思维中,无论是同性还是异性演员,都可以成为潜在的对手。
或许从前粉丝在意的只是外形气质和业务能力,但在如今的粉丝文化中,数据、代言、杂志封面、杂志销量、番位、海报面积、角色每集占比等所有细枝末节都可以成为比拼对象。为了在这些竞争中获胜,粉丝不仅要自己花钱花时间花精力,还要驱使明星在各个榜单中占据前列,这或许是一种粉圈的集体荣誉感,也或许只是在满足某种虚荣心。
这样的粉丝生态无疑会影响影视创作。任何项目都可以拿来比拼、拉榜单的情境也就进一步强化了娱乐圈的等级化。等级森严、鄙视链明晰,主配角自然也从原来的角色之分变成了如今的地位之争。也因如此,大女主、大男主已然成为粉丝最希望自己偶像出演主角的类型,且不能是偏群像的剧集,必须要绝对大女主、绝对大男主。为了保证剧组严格遵守了等级划分,粉丝甚至会从剧组开拍前就开始监督,拍摄期间也会购买通告单、剧本,并在剧集播出后进行对比,这所有的一切都是为了保证主角的绝对地位。前段时间掀起“加戏”热议的《一念关山》,刘诗诗粉丝就曾拿出通告单来证明女主角的戏份被大量删减。
作为观众,期待看到的自然是每一个角色都有血有肉、足够真实丰富的影视剧作品,我们想在影视剧中看到活生生的人,看到他们的喜怒哀乐,看到他们作为一个独立个体鲜活的一面。但在番位当道、主角先行、配角可以被牺牲的等级制度下,观众的这种期待反而成了某种奢望。
或许,“配角出圈”也只是观众对“主角绝对压制”的风气的一次反抗,既然剧集无法让我们看到个体的多样性,那不如用自己喜欢的元素和设定重塑故事,至少还能获得一种与资本背道而驰的快乐。至于配角是不是“掀桌”,观众并不在意,但如果能就此改变一些不必有的风气,那倒可能是意外之喜了。
本文内容系独家原创。作者:帕孜丽娅;编辑:西西;校对:付春愔。封面图为小品《主角与配角》剧照。未经新京报书面授权不得转载,欢迎转发至朋友圈。文末含《时间的刻度:新京报年度好书20年》广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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