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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次干掉两千年文化堕落的尝试

2016-09-12 商务印书馆

苏格拉底的幽灵是不是缠着尼采呢?为了庆祝自己的四十四岁生日,尼采开始写作一部荒诞体的自传《瞧,这个人!》。在书中他称《悲剧的诞生》乃是一次干掉两千年文化堕落的尝试。


为什么,一个博学者的团体……没有选择他们中的一员,一位满腹经纶的学者,而是选择一位诗人,来为他们大师这个重要的日子致辞庆祝?

——托马斯·曼,德国文学家,1929年诺贝尔奖文学奖得主


1936年,西格蒙德·弗洛伊德八十大寿,托马斯·曼用这样一段话作为自己演讲的开场白。曼还不如直接报上尼采的大名,他就是一人兼具艺术家和学者的具体体现。在这里,我思索良久,决定用“学者”来翻译“Wissenschaftler”一词,因为这个词的意思更接近于“科学家”。

   


尼采早年的著作涉及到艺术与学术知识的对立问题。他在1869年二十四岁之时成为巴塞尔大学教授。1872年初出版了第一部著作《悲剧的诞生》。


此举毁了他作为严肃学者的声誉。艺术家和朋友似乎都很喜欢这本书。李斯特一口气读了两遍,瓦格纳夫妇则大爱之。据说这书家里只有一本,于是他们为此打了起来。尼采的少数教授同事也喜欢这本书。


但德国学界对此书普遍持敌视态度,起初,他们都报之以沉默。尼采在莱比锡大学的博士导师李士奇在自己的日记中说,这本书“才气横溢、让人头晕目眩”。他没有公开表达自己的意见。


略有预感的尼采写信给他说,他,尼采,希望以此书接管新一代古典语文学家的大权。关于他的这等热望,李士奇在日记中写道:“自大狂”。眼见无人评论自己的书,尼采开始警觉起来。


不过走运的是,他的朋友兼同事,基尔大学教授罗德,写了一篇热情洋溢的书评,并于1872年5月发表。



艺术是生命的最高使命。——尼采


不幸的是,就在同一个月,讲师维拉莫维茨-莫伦多夫发起了攻击。尼采写信给罗德说这篇批评文章“浑身散发着柏林的恶臭”。尼采盼望能有其他古典语文学家施以援手,尤其是母校莱比锡大学的学者。


在他的授意下,罗德准备了一篇反击维拉莫维茨-莫伦多夫的文章。同时,理查德·瓦格纳也发表了一封关于此事的公开信,把维拉莫维茨-莫伦多夫和整个德国古典语文学界都骂了一通。后一种攻击实在是毫无建设性。

 

到7月,尼采写道,他觉得自己被流放了,被扔出学术行会,还判了死刑。到10月底,就连向莱比锡求援的希望都断绝了。11月,他写信给瓦格纳:“冬季学期已经开始了,而我连一个学生都没有!……现在我在同行中的声名已经败坏到如此地步……以至于我们这个小学校[巴塞尔]都备受煎熬……在波恩大学,有个古典语文学教授……对他的学生们说我的书是‘纯粹的垃圾’……:写出这种书的人不如死了的好。”


所以,声誉机器也可以变成诽谤和中伤的机器,学术流言和谣传也可以是毒药。弗里德里希·尼采,作为一名教授,在二十八岁的年纪,就与光辉绚烂的未来永远诀别了。




你不说话:你就这样向我昭示你的智慧。——尼采


维拉莫维茨-莫伦多夫的论辩文章从批评《悲剧的诞生》的文风开始。他说,尼采不是作为一名学术研究者说话,他的书更大程度上“是一本艺术作品”。十六年后,尼采为该书新版写了一个自我批评。


他现在说这本书看起来让人无法接受、几乎不能卒读,而且还很奇怪。他似乎是在尝试提出这样一个问题:“学术知识本身的问题——学术知识第一次成为有疑问的、成为可质疑的……”他曾经尝试“通过艺术家的镜片观察学术知识”。在本书中“一种奇怪的声音……在一个学者的长袍下面隐藏着自己……我不敢像个诗人……或者至少像个古典语文学家那样说话,真是遗憾”。


尼采在这本没有以正常的学术声音说话的怪异著作中写了些什么呢?《悲剧的诞生》是尼采最艰涩的作品,是彻底地尼采式的。书中充满了矛盾,也没有脚注,还有许多诡异的硬伤。这本书的主题是关于悲剧的诞生,但同时也是关于学术声音从悲剧性事物之死中的诞生。尼采的论点现在已经为人们所熟知了。


他争辩说,古希腊传统来源于两种趋向,一种是阿波罗式的,一种是狄奥尼索斯式的。阿波罗式表现为视觉形式,与光、自我意识、合乎中道、自制联系在一起。而狄奥尼索斯式则统治了口头形式,与黑暗、本能、过度、失控、丧失自我紧密相联。


雕塑和建筑属于阿波罗式艺术,而音乐和舞蹈则属于狄奥尼索斯式。阿波罗是真理言说和占卜的神。他是自由技艺和缪斯女神的保护人。带着七弦琴的阿波罗最初也是音乐之神,但狄奥尼索斯从阿波罗那里夺走了音乐,并将其带向了另一个方向。现在让我们转向悲剧。


像一颗山上的风信子,被牧人用脚踏了又踏,却在地上开出紫花。——萨福


尼采认为,希腊悲剧起源于酒神颂歌。根据尼采的说法,悲剧植根于由音乐和舞蹈构成的酒神颂歌节。演员的角色首先表现为一个酒神的形象。演员是“本能的诗人、歌者、舞者,但扮作酒神的形象”。悲剧是作为一种阿波罗-狄奥尼索斯风格的结合,一种布景和音乐、言说和歌唱、演说者与演员的结合而出现的。


歌队代表酒神。并且,对尼采来说,悲剧的核心最初是歌队的吟唱和舞蹈。随着悲剧从埃斯库罗斯发展到欧里庇得斯,歌队退后,对白大行其道。而对白,按尼采的说法,是阿波罗式的。

   

尼采所写的所有这些,究竟要去往何方?他的目的是要表明,学术,即柏拉图的对话是这一发展过程的终极形式。他想要显明,苏格拉底的问答论辩法是如何从戏剧发端的。欧洲知识英雄的开山鼻祖,苏格拉底的人格,还有苏格拉底的声音,都是来自于悲剧对白的退化。在老式的悲剧中,核心部分是音乐和舞蹈。


而在新式的悲剧中,对话和问答论辩成为了核心欧里庇得斯标志着悲剧从旧式走向新式。欧里庇得斯笔下的人物,是一个伪装成滑稽演员的苏格拉底式演说者。从这一点又发展出了新式的喜剧,在其中苏格拉底只是扮演这样一个滑稽演员,至少在阿里斯托芬的《云》里是这样。


“……使哲学家获得政权,成为政治家,或者政治家奇迹般地成为哲学家,否则人类的灾祸总是无法避免的。”


亚里士多德也同样将柏拉图的对话视为滑稽剧。并且,在尼采看来,柏拉图笔下的苏格拉底,不仅取了阿波罗式人格,还与狄奥尼索斯式形成对立。在柏拉图那作为学术喜剧的对话中,苏格拉底体现了言说真理的对话、合乎中道、知觉和自制。还有,苏格拉底使哲学家或学者与艺术家形成了一种互不相容的关系。


如尼采所言,“艺术性的苏格拉底”这样的说法就构成矛盾修饰。在苏格拉底之后,艺术家就只能取狄奥尼索斯式的形象,与过度、本能和丧失自我联系在一起。苏格拉底将自己塑造为第一位知识英雄,同时也孕育了他的精灵式他者:浪漫主义艺术家。


到了这里,我们可以看到,尼采也在书写自己当时的历史。与阿里斯托芬和柏拉图一样,他也向苏格拉底赋予了一个人格、一个面具。尼采说:“在苏格拉底身上,我看到学术的精神第一次显露出来,体现为对自然的可理解性和知识的普世救赎力量的信仰。”这样来看,苏格拉底就是历史的一个转折点:悲剧声音的摧毁者。

 

这个苏格拉底所扮演的,乃是一个除魅者,现代学术声音的先驱雏形。苏格拉底不仅接管了阿波罗的角色,不仅命令艺术家单单成为狄奥尼索斯——一个浪漫主义、节庆的角色,他还想要接管狄奥尼索斯的角色,那是一位像耶稣那样、因与死亡相联系而与复活相联系的神。垂死的苏格拉底将自己当作知识英雄献上,从而代替了垂死的狄奥尼索斯。

 

我们的整个现代世界被困在[一个]文化的网中,[这种文化]认为其理想型乃是理论家,他装备了知识的最高权力,并为学术知识而服役。这种理论家的原型和始祖就是苏格拉底。我们所有的教育机构,骨子里所想象的都是这个理想型……对一个真诚的希腊人而言,最无法理解的恐怕莫过于……现代的文化人,浮士德……我们只需要把他摆到苏格拉底边上,就会看到这个现代人开始感觉到苏格拉底对于知识的渴望具有怎样的局限性……

   

苏格拉底的幽灵是不是缠着尼采呢?为了庆祝自己的四十四岁生日,尼采开始写作一部荒诞体的自传《瞧,这个人!》。在书中他称《悲剧的诞生》乃是一次干掉两千年文化堕落的尝试。但苏格拉底的问题在于,他不断地反复重生,其形式还越来越怪异,就像浮士德和尼采那样——这是同一件事永远的轮回。


尼采关于苏格拉底式犯罪的观点随着时间有所改变,但他通常视苏格拉底为小丑或怪兽。在《偶像的黄昏》中,有一章题为“苏格拉底问题”,在其中尼采定了苏格拉底文化败坏的罪。总之,苏格拉底是“一个巨大的性亢奋者”,所以就成了一个最为败坏的阿波罗。


我太好奇、太成问题、太傲慢,以至于不会让自己将就于一个粗野的答案。——尼采


尼采的疯癫可能源于尝试“透过艺术家的镜片观察学术知识”,或者,更可以说,是以他者的声音倾听学术知识。同样,《悲剧的诞生》所关注的,也是在苏格拉底的形象和柏拉图的声音,即源于苏格拉底式学术喜剧的对话和辩证法中学术声音的诞生。本书并不是直接研究阿波罗和狄奥尼索斯形象的辩证关系,而是将其中部分内容作为本书的核心:视觉形式与口头形式之间的对立。

   

最初我是按一种口头辩论的形式组织本章内容的结构,上文论尼采的这部分是作为开场白。现在我将其改写为一篇关于学术界口说性及其与学术卡里斯玛关系的论文。不过,在转向学术声音和机器中的幽灵之前,让我们先来看一看这架机器。

(以上摘自《象牙塔的变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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