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用烦我了,我的生活已经很理想了
司汤达写出《红与黑》的这一年,神授君权的新任国王被人民赶下了台,而于连的这一番经历,却给我们带来一个不一样的发现:
底层青年的幸福,并不在于征服社会,它在于无所作为,就在此时和此地,无视社会层级的屏障,放下就在面前的苦恼,用纯粹的感受拥抱平等,不加算计地共享这可感的一刻。
它写到了让人无所欲为的幸福,还有让人悬置其中的一刻,这时人只感到他完整的存在,让他既不为过去而承受痛苦,也不为将来而忧心算计。对于连来说,他在接近死亡的时候,才有了这样的感受。社会环境的空前剧变和底层青年雄心壮志的些微扰动,导致他彻底背弃了行动的逻辑。
—— 《美感论》第三章
法国当代美学家朗西埃的《美感论》选取了1764年至1941年发生在艺术世界的十四个场景,不仅有写作艺术,也有造型艺术、表演艺术甚至是机械复制艺术,其中写作艺术选取了司汤达小说《红与黑》的结尾,于连入狱后的片段。朗西埃在前言中点明,他所选取的这十四个场景并非在艺术现代性的发展史上至为关键的奠基作品,但更集中地体现了他所总结的一个认知、情感与思考的体制,即“艺术的审美体制”。因此《美感论》关注的是人们对艺术的认识所发生的一些变动,而《红与黑》理想地体现出了作者的逻辑。
《红与黑》出版于1830年,时值法国社会动荡,小说体裁兴起,这种新兴文学替代了诗歌和戏剧,用以描写革命之后涌现的各种社会势力和政治变化。《红与黑》讲的便是底层青年于连向上爬,试图征服整个社会,同时将于连身边的一个个社会群体典型人物的阴谋与算计层层铺开,直至小说结尾,于连犯下枪杀案,一切煞费苦心的谋划戛然而止。司汤达在宏大叙事之下割裂了个人与社会变化之间的因果联系,似乎造成了主人公行为的不合逻辑,破坏了真实性,这成为小说甫一出版便遭到批评的最大原因。
▲ 红与黑主题
——不用烦我了,我的生活已经很理想了。你们给我讲那些麻烦事,那些现实生活的琐事,对我多少是种扰乱,让我都不能做我的梦了。人如果真的要死,他只能尽量往好处想,如果是我,我也只能用我的想法去面对。别人讲的,对我又有什么要紧?我跟别人之间,马上就再没关系了。拜托你们,别再提那些人了,有法官和律师要见,已经够我受的了。
其实,于连自己想,我的命运,好像就该是不明不白的死去。我这样的无名之辈,肯定半个月就被人们忘光了,我要是再演场好戏,也只是给人们看我犯傻……
不过奇怪的是,到了临死的时候,我竟然学会了怎么享受生活。
——《红与黑》
一个苦心经营、处心积虑的底层青年,会在入狱后心静如水,感到平生未曾感到的幸福吗?他费尽心机终于在社会上获得成功,却又前功尽弃,居然被关进监狱之后学会了享受生活?在朗西埃看来,这种看似行为脱节的写作恰恰是这部小说艺术最难能可贵之处。
帝国征战结束、法国社会变革之后,文学已不再服从旧式的阶层分配,不再区分为高贵和庸常的主题,新兴文学体裁的小说放弃了时间的因果联系,注重空间中的阶层并存关系。也正是因此,当时维克多・雨果等作家开始追求一种新的体裁,既然时间上没有了因果联系,他们就诉求于空间中的并存关系,想要在同一个场面之中,同时表现出权贵阶层的威严、背后势力的操纵、游民阶层的玩乐,还有底层人民新找到的这种梦。用雨果一句话说就是,“舞台上互相掺杂的场景,也同样掺杂在生活当中……那边的人在组织暴动,这边的人却在谈情说爱”。可以说,新兴小说同时具有两方面的优势:一是在宏大叙事中展现整个世界的变化,理解社会的变动,二是将微小的个人从宏大叙事中提取出来,缩减为一个瞬间,表现出人生的本无意义。
▲ 司汤达
司汤达便是将于连从整个时代动荡中提取出来,将他的存在从他先前的谋划、经营与挣扎中提取出来,悬置他的社会身份,消解他的利欲和层级,让他感受到古希腊所说的“余暇”(otium)。这种余暇让底层青年于连放弃打破阶层向上爬的欲望,不再期冀超脱自己本来的处境,也就是放弃了旧制度中的上等人开拓宏图伟业而底层人安于劳作、提供实际服务的社会职能分配。
这样一种平等的革命,使任何人都可以在这一悬置的瞬间享受平等,享受自己不同的命运,享受无欲无求的快乐。朗西埃认为,司汤达之所以反对卢梭的《社会契约论》中的公民平等,也是为了“强调另一种更完善的平等,即人所共有的单纯享受,它只来自于自身的存在和现有的一刻,在这种平等的面前,那些阶级的高下之分,那些上流阶层的权争,都成了不值一提的闹剧。”
▲ 卢梭
司汤达写出《红与黑》的这一年,神授君权的新任国王被人民赶下了台,而于连的这一番经历,却给我们带来一个不一样的发现:底层青年的幸福,并不在于征服社会,它在于无所作为,就在此时和此地,无视社会层级的屏障,放下就在面前的苦恼,用纯粹的感受拥抱平等,不加算计地共享这可感的一刻。而在大革命以前,在巴士底狱被攻陷的十二年之前,卢梭在《独步漫想》里已经告诉了我们这一点。
革命的理想和卢梭的漫想,它们之间的矛盾,不需要在此多说;这里我们应该注意的是,小说流行起来的时候,它经常露出相反一面,它写到了让人无所欲为的幸福,还有让人悬置其中的一刻,这时人只感到他完整的存在,让他既不为过去而承受痛苦,也不为将来而忧心算计。对于连来说,他在临近死亡的时候,才有了这样的感受。而临近结尾的这段情节,却给小说带来了新生。小说开始写到各种各样的细微小事,在这些小事中,即使最单调乏味的生活,也能让人看到生活深刻的底层,这样的小说,也就不用再给人指明那些因果联系,不用再去推导个人和社会的变化。
可以说,正是因为《红与黑》放弃了推导个人和社会之间的因果联系,才成为现代小说兴起时代至关重要的一部伟大作品,这也是朗西埃选取《红与黑》作为十四个艺术场景之一的原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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