缺陷的恩赐

世界上一切的一切都是由缺陷产生的。

缺陷可以产生美人，缺陷可以产生天才，缺陷能产生一切的艺术和科学。

世间只有由缺陷找到的圆满，才可欣羡，才有价值。

世界上一切的一切都是由缺陷产生的，若是没有缺陷，不仅变成一种死的世界、单调的世界、无玩味价值的世界，并且世界早已毁灭。我们现实间所以感觉着有兴趣、有意义，完全是出于缺陷的恩赐。缺陷似乎不足以给我们满足，其实可以给我们满足以上的满足。龚定庵有首诗说得好：未济终焉心缥缈，百事翻从缺陷好。吟到夕阳山外山，古今谁免余情绕。

缺陷之好，好在“有余不尽”，好在“别有天地非人间”，更好在“同工而异曲”。一个赴跳舞会的妙龄女郎，特地在她可爱的带微笑的脸上做一点黑子，名之曰美人的靥子，更显出十二分的艳丽。日本古代女子特地把门牙染成金黑色，也是出于同样的求缺陷之美的心理。往往一个女子偶然患了一种照眼或斜视的眼病，她的魔力反而加大。悲剧当中夹了一些喜剧的分子，更显得那调子强而有力。在变幻莫测的世间，这种相反相成的例子，真是数不胜数。

近百年间所产生出来的天才，大抵是带有缺陷的；至少可以分成三种：生理的、病理的和心理的。生理上的缺陷最显著的是生而聋盲，其次是颜面或头盖的左右发育不平均，或耳形不完全，或两目斜视，或门齿臼齿不整：凡此种种，皆属身体上的不具者。

但既为身体上的不具者，同时即为精神上的不具者，然而此时身体上得为偏颇之发达，如盲人则听觉发达，聋人则视觉发达。于是身体上的不具者，在身体之别一方面言之，则亦为身体上的健全发育者；同时在精神之别一方面言之，则亦为精神上的健全发育者。因此言动思虑，自迥异于常人。此种现象在文艺方面的人们中特为显著。所以有一部分学者说是介于常人与狂人之间的一种病的状态。譬如尼采、莫泊桑这些人，就是这一类。他们因所受的刺激与常人不同，所以他们的观察亦与常人迥异。此种缺陷的特征为情绪变动或意志薄弱：容易笑，容易哭，容易发怒，容易发欢；偶然受了环境的压迫，即流于消沉，或陷于恐怖，或走入怀疑，或倾于幻想，或流于神秘。

缺陷可以产生美人，缺陷可以产生天才，但缺陷最大的妙用是它能产生一切的艺术和科学。缺陷所在的处所，必定惹起多方面的注意，或厌恶，或同情，就引出了一个冲突的，活跃的，有玩味价值的世界来，这里面就有艺术。将这同情和厌恶的两面的冲突，撤上撤下，描写出来，就成戏曲，就成小说。由这种冲突所发出来的悲欢，就成诗歌，就成音乐。

在一个很愉快的旅行中，忽然发出一种意外的变化，或是蒙了一种意外的损失，这是何等值得回忆的旅行。在我们的人生的行路中，经过几次极沉痛悲哀的离别，受过几次极残忍刻毒的待遇，干过几回极艰难卓绝的冒险，这是何等值得玩味的人生。

日人厨川白村所谓艺术是苦闷的象征，其实也就是说艺术是生命。艺术的二大作用是创作与鉴赏，前者注重解放作用，后者注重唤起作用；作用虽不同，而所以表现生命则一。所谓创作便是解放生命，便是夺回生命，便是战。无论立在生命的阵头的喊声、或是触着生命的暗礁的哭声、或唱着生命的凯歌的欢呼声，都是一种创作的艺术。

缺陷所在的处所，就有研究的价值，这便是科学的起源。研究缺陷的来源而思索以补救，这便是科学的效用。使缺陷的世界变成一个减少缺陷的世界，这便是科学的价值。为补救身体上之缺陷，便有各种病理学、医学、解剖学、细菌学，等等；为补救精神上缺陷，便有各种精神分析学、变态心理学、实验心理学、犯罪心理学，等等；为补救社会上之缺陷，便有各种法律学、监狱学、警察学，等等。

科学可以产生文明，文明可以产生缺陷，缺陷可以产生科学。如果缩短些说：缺陷是科学的种子，科学是缺陷的化身。缺陷实在是找到圆满的一个起点。我们不要预存一个厌恶缺陷的心理，以为圆满是可以欣羡的，是不会有恶的结果。要知道就是结果上说，从圆满所生的恶结果比不从缺陷所生的恶结果更坏。世间只有由缺陷找到的圆满，才可欣羡，才有价值。若是想由圆满里去找圆满，那就不仅要遭遇一种可恐怖的失败，并且要贻留一种最沉痛的忏悔。

以上内容摘自《民国经典国文课：时代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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