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们会是第一代看到戏剧消亡的人吗？
唯一抵御住了美国的侵袭的艺术形式，只有戏剧。个中原因何在？
戏剧正在过分的商业化和演员们的贫困这两个极端中走向衰落，同时又有一种坚持不懈的抵抗精神在支撑着这个悲剧性的局面。
2005年2月，在阿瑟·米勒（Arthur Miller）逝世的那个夜晚，百老汇的所有剧院都拉起幕布，向这位剧作家致以一分钟的默哀，同一时刻，时代广场所有舞台的灯光都被调暗了。
在纽约冬夜的寒风中，这一催人泪下、出于自发的举动令人们激动得战战发抖；这同时也是一个了不起的举动，因为它让所有剧院融合成了一个团结的集体。美国戏剧界的伟大之处就在于此。
然而，恰恰正是这些百老汇剧院，它们已经不再排演阿瑟·米勒的作品，甚至几乎完全终止了剧本戏剧的演出！在百老汇的哀哭声中，米勒死了，更加令人伤感的是，那一夜似乎也宣告了戏剧的死亡。所有的一切是如何走到这一步的，同样的情况会不会发生在法国？
美国的大众文化已经占领了世界，其统领地位涉及各个文化领域以及几乎所有的艺术形式。在法国院线中，50%的票房贡献给了美国电影，这个数额虽然庞大，但比起欧洲其他国家70%的比例来说，已经算低的了。
在流行音乐、节奏布鲁斯（R&B），尤其是说唱乐（rap）等音乐产业，在畅销书和动画片等文化产业，美国更是独占鳌头。美国人是大众文化之王，这已经成为一个无法回避的事实。
然而，与人们一贯的想法不同的是，美国文化并不单单是以“娱乐”（entertainment）的形式进行传播的，而是善于在各个层面大放异彩：规模庞大的芝加哥交响乐团和克利夫兰交响乐团、纽约和洛杉矶的现代艺术博物馆、现代舞蹈、先锋文学、“独立”电影等等，都确立了美国人在世界上的傲人地位。
从另一个角度讲，美国正是通过其生机勃勃的高科技、反正统文化的特质和非主流的艺术从业者来吸引我们的。
比如，美国的社区文化对全球很多少数派群体都具有不可忽视的影响力，因而象征了黑人、拉美人、女性和同性恋者的解放。法国的北非移民后裔听美国的说唱乐，德国的同性恋群体吸收美国的同性恋文化，英国的女性阅读美国的女性主义书籍，西班牙人则会听拉美歌曲——这些歌曲通常是在迈阿密制作的。
美国人甚至还懂得批评自己的文化，同时从各种角度来分析自己的帝国主义体系，譬如诺姆·乔姆斯基（Noam Chomsky）和迈克尔·摩尔（Michael Moore）。这就导致我们为了批评美国经常不得不去求助于……美国的作者。
因此，从大众层面到“社群”层面，处处都体现出美国文化的统治地位，甚至在最严肃的艺术领域和先锋文化领域它的地位都是坚不可摧的。唯一抵御住了美国的侵袭的艺术形式，只有戏剧。个中原因何在？
美国戏剧如同一幅色彩斑斓的镶嵌画，充满了悖论和多样性，它的复杂之处从外观上是不易被观察到的。想要理解它身上所有的层面和所有的特殊性，所有弱点和长处，你就必须亲临现场，跟随新墨西哥州“拉美”戏剧积极分子的脚步，跟随活跃在芝加哥南区或者洛杉矶华兹区黑人贫民窟的“黑人”戏剧活跃分子们的脚步，随着他们去观察。
还有，你必须抛开偏见和先入为主的反美主义思维，去研究百老汇的商演剧院，去和制作人、时代广场各大剧院腰缠万贯的东家，甚至是百老汇迪斯尼公司的大老板打交道。
你还必须在美国的剧院里和慷慨激昂的工会干部进行好几个钟头的讨论，弄明白他们的想法；并且在百老汇区42街帮助布景师（set designer）组装一场演出用的道具，了解他们的劳动条件。你必须沿着百老汇大街一直“走”到拉斯维加斯，因为纽约的商业戏剧正在那儿设立它的第二家“分店”。
在这个过程中，你会醉心于自己之所见。首先是戏剧的脆弱性，戏剧正在过分的商业化和演员们的贫困这两个极端中走向衰落，同时又有一种坚持不懈的抵抗精神在支撑着这个悲剧性的局面。
在美国，戏剧积极分子仍然相信戏剧的力量，仍不遗余力地在临时搭建的简易舞台上坚持表演、“教化”新的观众。你必须和监狱表演艺术团了不起的活跃分子们一起走进密苏里州的圣路易斯未成年人拘留所，看他们在那里为孩子们表演，你才会懂得，戏剧的信仰依然活着。
A number 剧照
本次田野调查为期四年，跨越了几个州，其间进行了几百次采访。调查归来，我的内心交织着惊讶、迷醉、震动和忧虑。
惊讶，是因为我花了很长时间才理解美国人所说的戏剧（theater）和我所知的欧洲的戏剧（théâtre）往往是没什么关系的；迷醉，是因为戏剧积极分子们坚持戏剧事业的力量如此强大，我为他们在没有政府资助的情况下出于自发的行动表示叹服；震动和忧虑，是因为美国戏剧衰落的现状如此悲哀。
眼下，在大西洋的彼岸，戏剧正走向衰亡，岌岌可危。就在几年前还不可想象之事如今已经变成了可能：戏剧要死了，或者至少可以说，关于戏剧的某些理念行将枯竭。
我们会是第一代看到戏剧消亡的人吗？假如本书只有一个目的，那就是避免重蹈美国戏剧的覆辙，进行新的分析，提供武器，抵御欧洲戏剧的衰亡。
然而，美国尽管已经在某种意义上宣告了戏剧之死，却同时在为戏剧的劫后重生做着准备。我们看到戏剧如何挣扎求生，如何抗争，如何以其他形式与时俱进、打动新的观众，如何改编，如何变身。
社群戏剧诞生，大学戏剧蓬勃发展，先锋戏剧求新求变，依托于新技术的戏剧绽放生机。还有，美国戏剧是如何向黑人，向拉美人，向亚洲人——向全世界张开怀抱的；又是如何向女性，向同性恋群体——向不同身份的人敞开胸怀的。
面对戏剧的衰落，美国人向我们证明了自守求生的可能性，那么他们抗争的武器又是什么？美国如同一面神奇的镜子，反射出戏剧如何濒死，如何幸存。以上的一切，就是本书的主题。
（以上摘自《戏剧在美国的衰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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