为什么人们会觉得中年黄蓉面目可憎？
（一）
大学时，有一次上汉语言文学课，老师让我们各抒己见谈谈我们最喜欢哪个文学作品中哪个角色。
一个男生站起来说：我最喜欢《射雕英雄传》里的黄蓉，但《神雕侠侣》里的黄蓉，就不显得可爱了。
数年前，看过倪匡先生批评黄蓉，他也说：少女时代的黄蓉那么可爱，一到中年就非常不可爱了。
在《射雕英雄传》一书里，黄蓉光芒四射，无人能及。那时，她不过十六七岁的样子，模样俏丽、活泼机灵、善解人意、智勇双全，处处展现出花季少女的那种魅力。
金庸写黄蓉，真写得又好又仔细。
郭靖初见黄蓉，是两名店伙却在大声呵斥一个衣衫褴褛、身材瘦削的少年。
那少年约莫十五六岁年纪，头上歪戴着一顶黑黝黝的破皮帽，脸上手上全是黑煤，早已瞧不出本来面目，手里拿着一个馒头，嘻嘻而笑，露出两排晶晶发亮的雪白细牙，却与他全身极不相称。眼珠漆黑，甚是灵动。
不需要看微信朋友圈里流传的“判断一个人人品，可以看其对服务员的态度”，黄蓉小小年纪就已经明白：她穿得华丽，那人人都会同她好，但她扮作小叫化的时候他待她好，那才见得是真心。
换了女装后的黄蓉出场一节，金庸是这么写的：
只见船尾一个女子持浆荡舟，长发披肩，全身白衣，头发上束了条金带，白雪一映，更是灿然生光。郭靖见这少女一身装束犹如仙女一般，不禁看的呆了。
那船慢慢荡近，只见这女子方当韶龄，不过十五六岁年纪，肌肤胜雪、娇美无匹；容色绝丽，不可逼视。郭靖只觉耀眼生花，不敢再看...
欧阳克自负下陈姬妾全是天下佳丽，就是大金、大宋两国皇帝的后宫也未必能比得上，哪知她在赵王府中却遇到了黄蓉，却是这样：
但见她秋波流转，娇腮欲晕，虽然年龄尚稚，实是生平未见的绝色，自己的众姬相比之下竟如粪土，当她与诸人比武之时，早已神魂飘荡，这时听她温颜软语，更是心痒骨软，说不出话来。
黄蓉的美丽，在《射雕》一书中是首屈一指的。
第九回“铁枪破犁”，黄蓉倒挂檐下偷听完颜洪烈等人商议盗取武穆遗书一事。作者又借由郭靖的眼睛，给黄蓉的风姿多写了这样一笔：
（郭靖）跟在后面，走出十余丈，回过头来，只见黄蓉使个“倒卷珠帘势”，正在向里张望。清风中白衫微动，犹如一朵百合花在黑夜中盛开。
从当时那种“偷听”的情境来看，“清风中白衫微动，犹如一朵百合花在黑夜中盛开”这一句，加不加都不影响原文的意思；金庸小说中，写到情节紧张处的这种温柔笔触，并不很多。写黄蓉这一处，这一句加或不加，却很是不一样，足见作者对这个人物的喜爱。
大多数人智慧与美貌只能得其一，可黄蓉不仅长得美，还很冰雪聪明。
《射雕》一书中，她的机智与郭靖的愚钝形成鲜明的对比。
大难临头、火烧眉毛之际，别人脑子乱成一锅粥，她则能见机行事、反败为胜。你给她一碗水，她有能耐把它变成一汪湖。
比如著名的牛家村密室疗伤一段。密室外，各路心怀鬼胎的人马汇集一堂，各种矛盾全部爆发，而郭靖重伤在身不能有片刻耽误，外面又有个疯疯癫癫不知道啥时候弄出来个夭蛾子的傻姑……
这一段情节紧凑，高潮迭起，看得人大呼过瘾，让人很是为这对CP捏把汗。
密室的机关门，无意间被打开。关键时刻，黄蓉拿骷髅头装神弄鬼给吓回去了，为郭靖疗伤赢得了宝贵的时间。
黄蓉去找一灯大师疗伤的时候,有“渔、樵、耕、读”的阻挠。对对联的时候，她以“霜凋荷叶，独脚鬼戴逍遥巾”对“风摆棕榈，千手佛摇折叠扇”，以“魑魅魍魉，四小鬼各自肚肠”对“琴瑟琵琶，八大王一般头面”。
金庸小说中，能让一个女主角这样卖弄文才的机会可并不多。
世上美貌与智慧并存的女子并不很多。即便有，也难免命运坎坷，但黄蓉还有一点令人不得不服的：她命好。
以出身来讲，她生在桃花岛，黄药师是武林中响当当的人物，因爱妻去世后，视她如珍宝。幼时她天真爱动，黄药师怕她从椅子上跌下而放走了逆徒。
以爱情来讲，少女时期，黄蓉遇见郭靖，却是情投意合，未经历单相思，也未遭遇始乱终弃。最大的障碍不过就是一个明事理、懂成全的华筝，还有自己亲爹的反对。以黄蓉的机敏、华筝的善良和黄药师对她的疼爱，这些障碍不过就是一个小土坑，她轻轻松松就越得过去。
黄蓉不似小龙女那样命苦，自打出生就是个孤儿，遇上个杨过，结果被世人所不容。后被尹志平奸污，又中了公孙谷主的情花毒，在谷底一个人生活了十六年，才再遇到手臂被郭芙砍断了的杨过。
在爱情上的幸运程度，她甚至比得过赵敏。赵敏遇到的三个情敌，个个聪明、美丽绝伦，哪一个都不是省油的灯。她想要搞定张无忌，也不得不付出抛家弃国的代价。
金庸书中的其他女子，若是为情所困，像李莫愁一样变成杀人魔王者有之，像包惜弱一般宁拧巴纠结者有之，爱上不该爱的人然后一生心苦的穆念慈有之......可像黄蓉一样不钻牛角尖的，却是寥寥。
看靖容恋，总令我想起一句话：骏马常驮痴汉走，巧女常伴愚夫眠。
当然，郭靖并不是真的蠢，他只是稍微有点“钝”，古人说的大智若愚应该就是这个意思。两个人的结合，是典型的互补。两个人都出生于单亲家庭，一个自幼丧母，一个自幼丧父；一个古灵精怪、聪颖伶俐，一个热诚老实、宽厚包容。
在《射雕》里，黄蓉聪明、通透、灵动，一颦一笑、一举一动，全都天真烂漫，令人爱不释手。读者们每次看她跟郭靖谈恋爱，都不自觉地把自己代入主角“郭靖”这个角色，感觉自己也像是跟小黄蓉谈了一次恋爱，自然很难对黄蓉产生恶感。
在主角光环的映照下，黄蓉在《射雕》里简直堪称“人生赢家”。这样的角色，你想讨厌都难。
（二）
《射雕》结束，读者们想象着郭靖、黄蓉两个神仙眷侣过上了互敬互爱、举案齐眉的美好生活，含笑掩卷。
岂料，一打开《射雕》，第一男主角变成了杨过，第一女主角变成了小龙女。郭靖和黄蓉成了配角，而且已是中年模样。郭靖和少年时代比，并没有太大的改变，而黄蓉的改变，则是天翻地覆。
很多人接受不了当初那个天真烂漫的小姑娘，变成《神雕》里那个有点多疑、护短甚至有点阴险的妇人，再无灵动之气，顿时大呼受不了。
可在我看来，《神雕》里黄蓉这个角色却是塑造得最立体最丰满的。
金庸在这方面完全是按照一般人的变化规律来写的这个角色，黄蓉的这种改变其实合情合理，只不过因为视角不同，在杨过成为主角的前提下，配角黄蓉的很多行为会让人接受不了。假设在《射雕英雄传》中，作者以华筝为女主角，那黄蓉不论说什么做什么都不会过分讨喜。
就拿我们自己作为例子来说，十七八岁的时候，我们普遍不通世故、天真烂漫。那时候，我们处在花一样的年龄，拥有最绚烂的青春，我们渴望自由，渴望爱情，渴望冒险，我们叛逆心大起，反对守旧，主张革新。
可当我们到了四十岁，在社会上闯荡多年，或许已经成为了别人的爹妈，我们不自觉会发生一些改变。比如，忽然有一天，你会觉得：原来，曾经被我嗤之以鼻的、父母说的有些话，还是很有几分道理的。
黄蓉在《神雕》里的是有缺点的，比如小心眼、护短等等。她会极力地保护偏袒自己认为重要的人，但对那些无关的人确实表现得很冷漠（虽然这在我看来只是不“圣母病”）。
还是说回牛家村密室疗伤一节，她为了保全郭靖，本想杀掉傻姑，但后来转念一想，如果她这么做了，靖哥哥肯定会很生气，无法原谅她，所以她才想到了别的计谋。
这样一个人，我们不难想象到了《神雕侠侣》里面，会对郭芙过分骄纵，对杨过的多疑猜忌。
郭靖黄蓉夫妇把杨过带到了桃花岛，可黄蓉却迟迟不教杨过武功。可站在黄蓉的立场上想想，她素来讨厌杨康，杨康虽然不是她杀的，但也是因为中了她身上穿的软猬甲的剧毒而死。
当时，黄蓉并不知道杨过长大以后会成为一个怎样的人，要她教一个可能会找自己复仇的仇人儿子武功，谁愿意？何况后来杨过在不明白真相之前，确实想找郭靖、黄蓉复仇。
书中说：“小龙女全心全意只深爱杨过，黄蓉的心却分作了两半，一半给了丈夫，一半给了女儿。”这，或许正是中年黄蓉与少年黄蓉大不相同的根源。
《射雕》时代的黄蓉，青春靓丽、活泼自由，“一人吃饱、全家不饿”，无需相夫教子，为家庭操心。对她而言，全世界最大的事情，也不过就是“靖哥哥不理我”、“我不能和靖哥厮守在一起”。女主角光环遮掩了一切缺点，她的护短是深情，多疑是足智多谋，就连捉弄人也成了“卖萌”。
而《神雕》时代的黄蓉，有了更多需要自己去辅佐的人，需要自己去负责到底的事。生活一地鸡毛，全是琐碎的俗务。曾经嗅花的鼻子，要用来嗅厨房里的饭菜；曾经采花的巧手，要用来收拾床铺；少女时代舞刀弄剑的时光，要拿来照顾丈夫生活起居和育儿……
然后，读者们对着《射雕》里的黄蓉长吁短叹：曾经那个机敏可爱的小姑娘不见了，取而代之的只是一个庸常的中年妇女。
我只能说：永远只喜欢青春逼人、天真烂漫的少女，而不懂得尊重、谅解和欣赏那些操持全家生活的中年妇女，是读者们的遗憾，也是我们整个社会的遗憾。
《红楼梦》里，贾宝玉最见不得女人结婚。他说：“女儿未嫁是宝珠，嫁人之后是死珠子，再老就是鱼眼睛”。
这句经典语录的拥护者，大抵都是男性。他们认为结过婚的女人全变得粗俗不堪，个个从珍珠变成了死鱼眼睛。但贾宝玉比现在很多男人清醒一点的是：他把罪名归于男人，说女人原本是好的，只因为被狗男人污染了。
其实，女人一结婚就变得庸俗，固然可能有“男人一结婚就只顾着赚钱养家，而把操持家庭的重担全数扔给女人”的因素，但更多的原因：这是绝大多数女人必经的一条道路。我们终究要长大，要成为“半边天”甚至“顶梁柱”，成为“按下葫芦浮起瓢”的困窘的中年人。
谁不想一直被人捧在手心里，永远享受爱情、永葆天真？只是，随着年岁的增长，残酷的现实和生活的琐碎终究会扑面而来。特别是到了“上有老，下有小”的年纪，现实生活必须要我们去掉“女儿性”的“玫瑰刺”，长出“母性”的“榕树根”，用母亲一般的胸怀和力量去容纳和消解生活中的一切苦难。
男人觉得中年女人比如青春美少女可爱，往往是因为他们不能理解女人，也不懂得生活。
他们不理解，黄蓉们婚后所谓“面目可憎”，往往是自我选择和社会压力的结果。
普遍来说，一个女人总会有一个从女儿到母亲的自然进化。哪怕年轻的时候“女儿性”再重，嫁为人妇、成为人母之后总会有一丝母性觉醒。女性走入婚姻与家庭，自然而然会产生这样的中年黄蓉一样护全家人周全的“特性”，期待用自己的双手建立或维持一个宁静而幸福的家，所以她们愿意全身心去拥抱生活。
从外部压力来说，如果黄蓉们继续维持少女时代的率性与纯真，就被冠以不懂事、不成熟甚至自私、无耻等恶名，离男权社会要求女性“贤良淑德”的守则相去甚远。
如果没有中年黄蓉的庸俗，又何来中间郭靖的德高望重、功成名就？
在国家多事之秋，黄蓉将自己的爱情毅然放在国事之后。
“靖哥哥，是襄阳城要紧，还是你我的情爱要紧？是你身子要紧，还是我的身子要紧？”
黄蓉这句话，一直被一些独立女性诟病，说她嫁人之后就没了自我。可在我看来，最惊心动魄的爱情宣言正是这句。因为爱丈夫，所以无怨无悔地支持他的事业；也因为爱丈夫，所以将襄阳城的存亡看得比自己的生命还重。
这个为国奔波、为家操劳却因为不再天真烂漫而被读者们评价为面目可憎的中年女人，能有这种胸怀和气度，又岂是一味追求和情郎在一起过小日子的小姑娘们所能比拟的？
琐碎和繁缛，是婚姻和家庭不可或缺的部分。时间、精力、资源有限的前提下，黄蓉们能坦然接受自己会在操劳中慢慢老去的现实。而郭芙郭襄们，在黄蓉们的庇佑下，才有了天真烂漫的资本。
鲁迅先生说：“女人的天性中有母性，有女儿性，无妻性。妻性是逼成的，只是母性和女儿性的混合。”
在我看来，男人有“夫性”，女人也就会有“妻性”。只可惜，很多已为人夫的中国男人，貌似只欣赏得来“女儿性”。他们一方面享受着女人操持家庭给他们带来的便利和安逸，一方面又期待她们能维持当初年少时那样纯真的状态，以完成他们对爱情的全部想象。
一旦在婚姻中找寻不到，就往外寻。他需要一个成熟、能干、能扶持自己的贤内助，同时也需要一个能和自己谈恋爱，给自己带来激情、刺激、好玩儿体验的小情人。
在这样“自以为自己是宇宙中心，全世界都得围着自己的需求转”的心理的支配下，中国历史或者文学故事中时刻准备上演糟糠之妻被抛弃的故事。拥有“女儿性”的小三、情人前赴后继，而拥有“母性”的中年女人则沦为被同情甚至讽刺的对象。
很多人对于女性的审美，依然只停留在“女儿性”这一点上，所以人们喜爱小黄蓉，却无法接受甚至欣赏中年黄蓉。
真是抱歉，我认为你们根本不懂得尊重和欣赏女性，你们只懂得欣赏年轻。
新花之所以娇嫩，是因为享有一片别人为它撑起的天空。只要是人，都会老得快。不管男女，青春都短得像一道闪电。
愿你能像黄蓉一样得遇良人，彼此相扶一生，在一起老去的过程中细数着岁月在彼此身上留下的痕迹。那些只懂得欣赏青春美少女的人们，是否懂得欣赏上了年纪的你又有什么打紧呢？这一生，有郭靖也就够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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