晏凌羊：辱母杀人没错但有罪，只是法官判重了
（一）
根据《南方周末》及多家媒体报道，去年4月，22岁的于欢在母亲苏银霞和自己受到11名催债人围攻侮辱后，情急之下用水果刀刺伤了4人，导致1人死亡、2人重伤、1人轻伤。
其中死亡的讨债人，自行开车去就医，没有就近选择医院，还在医院门口跟其他人发生冲突，最终因失血过多而死亡。
今年2月17日，山东省聊城市中级法院一审以故意伤害罪判处于欢无期徒刑。
这一判决在原本宁静的周末被刷屏了。
一个事件在互联网上发酵之后，往往会发生反转。
果真，辱母杀人案很快就出现了反转。
媒体报道说，于欢的母亲苏银霞涉嫌非法集资，同时也是放高利贷者，还是一名老赖，欠银行小两千万拒不还。
最关键的是，也没有任何证据证明讨债者“以极端方式”对她进行过猥亵。“器官蹭脸塞口”等情节，也证实是谣言。
一个事实是：讨债方确实有人露下体，但随即被苏银霞的员工马金栋制止，员工刘付昌报警，此时的于欢并没有冲动杀人。
有法律专业人士分析：于欢不能算正当防卫。正当防卫所要求的防卫对象是正在进行的不法侵害，如果辱母行为已经结束，再用刀刺死刺伤辱母者，这个是报复而不是防卫。这个道理很简单，如果杀人者杀人之后，被杀者的亲属再去杀凶手法律上可以认定为正当防卫的话，那样的社会是血亲复仇的社会，谈不上法治社会。
结果网友们沸腾了，纷纷说该专业人士丧尽天良，问他如果是他妈受这种侮辱他会怎么做……
在网络上，情绪总是大于理性。
很多网民盲目跟风，张口闭口讨论“正当防卫”，骂法官、喷法律，好像在网络上打几个字就能判案，比专业人士还厉害，着实有点令人无语。
我看了看一审法院的判决，如果判决书中的事实和证据皆为可靠、真实，那么，法官得出故意伤害致人死亡罪，量刑的确过重，但并不能算是错得离谱（我已经等着被喷了）。
在情感上，我认为于欢无罪。
但在法律上，我认为他的行为已构成犯罪，只是不应该判那么重的刑。
除了猥亵他母亲的那个人，他还捅杀了其他三人，其中两个是重伤。
于欢没错，我也从来没说于欢是错的，就算是他捅的追债人全部都死了，我也认为他没有错。
但道义上的对错，和法律上的有罪无罪，是两回事。
杀人就是犯法，这个结论有毛病吗？
法不容情，是为了保护更多的人，这是我们高中学政治时老师就教过我们的。
法律作为一个准绳，衡量的是全社会、所有人的行为，而不是哪一个案例、哪一个人。这一点，咱能想明白吗？
我知道，只要有人一说这样的观点，就会被人批评“在装B”。
我只是记得，当年上法学课时，老师在课堂上反复强调：学法，最基本的是尽量摒弃个人情感上的好恶，但不要丢掉最朴素的正义观。
我们说他无错，是个人情感上认为他没错。
我们说他有罪，是理性上认为他的确有罪。
我们说法院量刑过重，是因为内心里存有最朴素的正义观。
（二）
“我们误入高利贷陷阱，害了自己，也伤了别人。”山东聊城“辱母伤人案”中，受辱母亲苏银霞为儿子于欢写的陈情书中有着这么一句话。
从情理上来说，苏银霞并不全然很无辜。
不可否认，苏银霞是个比较能闯的人。早些年，她养过猪，后来又去新疆轧棉花。十几年前去南方打工，发现做刹车片这类器件赚钱，就回到山东开厂做刹车片。
从小作坊做起，她后来终于成立了公司，还把厂子搬进了工业园。为了扩大生产，她进行过几轮融资，也找银行贷过款，而她本人也是放高利贷的老手，熟知利滚利黑吃黑的下场。
她还是非法诈骗集资的犯罪嫌疑人，事发前警方已在调查了，苏银霞的老公涉案早已潜逃，苏的姐姐也因为非法集资已在服刑。
苏银霞对于欢很严厉，经常教导他要踏实工作。高中毕业后，苏银霞让他进了厂子，于欢也没怨言，什么都做。于欢在母亲厂子里工作，跟工人一样，吃、住在一起，穿的也都是那种油腻腻的衣服。
于欢的确是个好孩子，可是他的母亲，我真不愿意多写多说。碰高利贷，等于跟黑社会势力扯上了关系，这几乎是一个常识，她未必不知道。
诚然，苏银霞再有错，也不能受到如此侮辱，尤其还是当着她儿子面。
一个儿子眼睁睁看着自己的母亲受到侮辱和欺凌，怎能不“激情杀人”？
是母亲和高利贷催债人，合伙把他逼到了这种境地。
于欢的行为，我完全可以理解。
于欢的遭遇，我完全表示同情。
换我，在当时的情境下，或许也理性不到哪儿去。
但我也知道，法律的意义就是在于约束每个人“冲动”和“无法理性”的部分。
我选择用这样的方式保护母亲，但也愿意承担相应的后果。
（三）
这个案例，让我想谈谈几点不成熟的看法。
第一、舆论不应该干涉司法。
不可否认，舆论作为一种监督手段，在一定程度上的确起到了监督司法公正的效用。舆论确实能够代表人民群众的呼声，能够防止一些官员以权谋私造成冤假错案。
于欢的这个案件，如若不是在网络上发酵成为热点事件，绝对不会引起这么大的关注，法院判了无期估计也就无期了。
然而，这却决不能作为舆论干预司法独立的借口。
每一个案例都有其特殊性，“民愤”是一回事，但法律又是另外一回事。法律保障的是更大群体能享受到更大范围内的司法公正，而不是某一个案例的绝对公平。
举个最简单的例子，你借了别人钱，但你和借款人之间没有立任何的字据，也没有其他证人证明借款行为有发生，你就不能上法院主张你的权利。这样的法律条款对你而言当然是非常不公平的，但它其实也是在保护你：当别人空口无凭说你借了他三十万的时候，法院也照样不予支持。
何况，很多时候舆论是非理性的。像易中天那样高呼“于欢应该无罪”，就真的有些过了。
第二、借高利贷是一条不归路。
民营企业贷款难，是一个世界性的难题，在中国尤为突出。
之前我看过一个数据，说的是中国中小企业有近5000万家，而超过90%的中小企业无法在银行融资，中小企业只能寻找小贷公司、影子银行等融资途径。
高利贷之所以能生存，很大一个原因就是因为民营企业有这种需求。而高利贷之所以能一直盛行，也跟他们的“保护伞”脱不了干系。
有人说，中国没有纯粹的黑社会，只有紫社会（因为“黑”里掺了“红”）。
这是个经济甚至是政治问题，我就不班门弄斧了，也不敢乱说。
我想说的只是：借高利贷犹如饮鸩止渴，只会让你陷入火坑。一旦走上借高利贷的这条路子，基本就无法回头了，不光毁了自己的生活，甚至还能会将全家人的人身安全和财产陷入险境。
说句“站着不腰疼”的话：如果我是苏银霞，企业出现资金断裂，多年的心血马上化为乌有，那就直接关厂，将损失降到最低。好强是好事，但太好强可能就会给自己惹来麻烦。去借高利贷的做法，确实极不理智。
第三、中国的很多法律法规确实有很多不合理之处，需要完善。
我们不分析于欢这个案例，只是讲讲实践中的“正当防卫”和“防卫过当”。
在中国，如果你或你的家人受到侵害了，你若不能在被侵害的那一秒迅速反应、一招制敌，反击力度刚好让加害者丧失侵害能力又不会重伤TA，那你的防卫基本都是不正当的。
我觉得，这种事儿大概只有武林高手能办到。
比如，妻子长期被丈夫暴打，忍无可忍以后趁丈夫睡着以后杀死他，妻子的行为就只能算故意杀人。问题是，丈夫暴打她的那一刻，在体力悬殊那么大的情况下，她有能力反击吗？
又比如，开车的女士被劫匪拦住，她若冲过去，可能会撞死劫匪，若不冲过去，后果可能是被抢劫、强奸甚至杀死……她选择了冲过去，然后真的撞死了劫匪，也是“故意杀人”。
还比如，一个见义勇为者，见有人被抢了钱包，然后跑出去帮着追抢劫者。抢劫者慌乱逃跑过程中摔死，见义勇为者也受到了法律制裁。
于欢这事儿，我个人觉得法院这么判，思路基本是对的（只是量刑环节确实过重），因为我国法律就是这么规定的。
法律这么规定的初衷，是不希望有人利用“正当防卫”这个条款去加害别人，可问题是：在我国，“正当防卫”的这个口似乎收得太紧了，“防卫过当”的口又太松，这种“一刀切”的方式导致现实中出现了很多“扬恶止善”的后果。它鼓励人们善良、守规则，却让善良、守规则、有底线的人吃亏。
法律条款的不合理之处，简直太多了。
比如，一个人不遵守交通规则，明知高速路禁止行人通行但依然为了能超个近路而闯进去，导致被车撞死……而我国相关法律规定，机动车一方没有过错的，承担不超过百分之十的赔偿责任。
也就是说，即便司机没过错，也要赔偿一点钱。
自己故意撞死别人，赔偿当然是对的，但别人找死还得你赔偿，真是耍流氓。
长此以往，“反正你也不敢撞我”就成了很多乱穿马路、乱闯红灯的行人与非机动车驾驶人心中的潜台词，因为同样的事例每天都在大家身边发生。
某行人闯红灯被汽车撞了，汽车驾驶员无责，但也要一样垫资，送医院、做检查、扣车、做鉴定等等，付出大量的时间、精力，最后即使认定无责，也还要莫名其妙的赔偿10%。
更有甚者，参与事故处理的交警，为了快速结案，唆使机动车驾驶人认全责，由保险公司进行赔付，这样看似皆大欢喜，实则间接地造成了保险公司承保成本的大幅增加，提高了全体机动车的保费；最重要的是，事故中违章应负全责的“行人”，却摇身一变成为了受害者，获得了全额的赔偿。
这种事情多了，有些人会变本加厉，有恃无恐，甚至从此走上“碰瓷”的不归路。
自己违反交通规则，导致被车撞死，我们可以对其施与“人道主义同情”，因为他已经为自己的违规付出生命的代价，但真不该要求司机或多或少赔点钱。
司机本人没有错，还因此事遭受到那么大惊吓甚至可能发生车损，谁又能为无辜的他负责呢？
在很多国家，若发生这种情况，司机不仅不担责不赔钱，若车发生损坏还可以要求死者家属以死者的遗产赔偿车损……这样的法律，让不守规矩者付出沉重的代价，反而容易形成“守规矩”的社会风气。
可我们国家，在这方面显然做得很不到位。
让守规则、善良但被欺辱了的人吃亏，让不守规则、邪恶但加害别人的人得利，这不也是变相的“欺善怕恶”么？
（四）
不幸中的大幸是：这起“辱母杀人案”引发了全社会的关注，山东省高级法院通报说，已受理于欢等人上诉，将依照法定程序审理。
最高检察院表态，已派员赴山东调查此案，对于欢的行为是正当防卫、防卫过当还是故意伤害，将审查认定；山东省公安厅也表示，已派出工作组，赴当地对民警处警和案件办理情况进行核查。
我个人认为，请法院、警方严谨调查，确定于欢到底是“防卫过当”“激情杀人”还是“故意伤人”，请有关部门注意一下各地高利贷团体背后的保护伞，关注一下民营企业生存和发展问题，比叫嚣着“为母杀人者不应该有罪”更有意义。
毕竟，我们关注的已不是于欢，而是我们自己。
在这个案件里，我们看到了民营企业融资难、高利贷猖獗、警察不作为、司法量刑有问题、新闻媒体报道不客观、舆论试图绑架司法、网络上理性的声音被群情激奋所淹没……
真相还需要时间和理性来沉淀，在民众的关注下，我相信正义不会跑偏。
我们拭目以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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