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远城

2016-01-23 晏凌羊 晏凌羊

前言:这是2005年我写的一篇文章,真实地记录了我当时的心迹。如今的我,早已不是文中那个懵懂青年,但再看到这篇文,想到自己的从前,依然不免唏嘘。今天广州很冷,令我无端端想起很多往事,所以把这篇旧文贴出来给你看,或许也能让你回忆起自己的十年前。若你也想起些什么,可在留言里说给陌生人听。以下为文章正文:

 

17岁,我从云南某地区一所高中毕了业。那个学校不大,但一年四季都有花,樱花、桃花、梨花、梅花、菊花、桂花、杜鹃花、山茶花,轮流绽放,妖娆得很。

 

高考结束后,我觉得自己考砸了,出了考场就大哭了一场,一个人漫无目的地走了很远,路上还花了两块钱买了我人生中第一张福利彩票。

 

我在学校逗留了几天,等着估分填报志愿。等待的日子里,我和同学们百无聊赖,在宿舍打牌、听收音机、看金庸小说杀死时间。那会儿,我已经拿到了高中毕业证,但我不知道这个证书能让我敲开哪家公司的大门。毕业证照上的我,已没有笑容。

 

学校离家大概有一百多公里,坐大巴单程需要六个小时(15年前的云南高寒山区的路况),路费大概需要五十块。为省钱省时间,我基本上一个学期我才回一次家。家里那会儿还没有装电话,我想给母亲带话都得托邻居传话。

 

有一天,我准备去学校外边的IC卡电话亭给母亲打一个电话,想提前告诉她我毕业回家的日期,结果刚准备出门就发现宿舍停电了。我折返回来,室友讶异她问我,你怎么回来了啊。我说,停电了打不了电话啊。室友笑得差点滚在地上,她说:哈哈哈哈哈,你当真以为电话是用电的吗?

 

填报志愿的时候,我翻看着报纸上的大学名录,觉得它们都威武神气得很,离我又高又远。看到有的大学新闻专业在招生简章那里写了“要求形象气质较好”几个字,我立马就蔫了,以为人家必须要招美女,以为从这种专业毕业后肯定能当上电视台当主播。我看了看镜子里自己的样貌,我就不敢填报了。

 

那会儿的我,很是害怕自己没有被任何大学录取,这样我就得回家种田,当一个农妇。想起大夏天在包谷地里锄草时的汗流浃背,我觉得生不如死。因为没去过北京,很是向往,所以我志愿里填报的大学全部都在北京。为保险起见,我把志愿表里包括“提前录取”在内的所有栏目都填得满满当当,想着“一个学校不要我,总还有另外一个学校来兜底的”。

 

等待录取通知书的日子昏庸而迟缓,通知书来了却没有半点兴奋。我的高考成绩比自己估的分高出了大约80分,志愿明显是填报低了,更郁闷的是我居然被“提前录取”了。有一天,邻居给我传话说,我是当年本市高考文科状元,我的班主任让我速去市里,有个企业要给“状元们”搞个颁奖仪式。我当时根本不信,心想怎么可能嘛?我跟邻居说,一定是诈骗电话,一定的。

 

班主任第二次打电话来催促的时候,我才觉得像自己是被天上掉的馅饼砸中了一般,赶紧买了去市里的车票。中巴车载着吐得七荤八素的我在盘山路上绕了四个小时,总算到了市区。想到第二天我的光辉形象可能会上当地报纸和电视台,再看看我身上穿的那件穿了好几年的旧衣服,我跑去农贸市场买了一件二十五块钱的外套,再联系了同学准备上他们家借宿一晚。

 

颁奖仪式开始了,我一看那架势就吓坏了,好几台照相机、摄像机对着我和当年高考理科、外语类“状元”一阵猛拍。我拿着一个写了“奖金8000元”的牌子对着镜头僵硬地微笑,心里却盘算着这钱什么时候能给到我手上。下午,那家企业相关负责人把一个存折递到我手上,我看到存折上的余额,激动得很。八千块啊八千,我从来没见过那么多钱。

 

整个高中时代,我几乎都在“担心自己因为交不起学费而辍学”的惴惴不安中度过,有时候,家里困窘得连我去市里上学的五十块路费都凑不出来。高考报名费需要350元,我都是跟老师借的。八千元,对我而言,实在是一笔巨款,虽然不足以支付我在大学里的开支,但至少,上大学的路费是有着落了。

 

快到开学的日子,我开始非常热切地盼望赶紧出发,因为我要去朝思暮想的北京了。北京,首都啊,祖国的心脏啊,多了不起啊!我约了几个高中同学来我家,她们帮着我收拾行李。她们七嘴八舌说北方一年四季都很冷,冬天还会下雪——其实我们谁也没去过北方,于是我把所有冬天的衣服全部带上了,塞了满满一大包,款式当然是土得掉渣。

 

17岁以前,我没离开过云南,对外界更是知之甚少。那会儿的我,根本不知道世界上有空调、有暖气,也不知道有“羽绒服”。我以为全世界的山都和云南的一样绿,全世界的水都和云南的一样清。我们几个高中同学兴高采烈地说着“云南十八怪”顺口溜,说到“云南十八怪,背着娃娃贪恋爱;云南十八怪,十八岁的姑娘不系裤腰带”的时候,我们哈哈大笑。

 

开学的日子到了,我到了昆明,这是我第一次去大城市。在昆明那个远房亲戚家里寄宿,我感到浑身不自在。上完厕所后我不会用抽水马桶,站在洗手间满面通红、满头大汗地研究抽水马桶神秘的机关,半个小时不敢出来。

 

我上了火车。这是我第一次坐火车,也是我第一次一个人出远门。我没考虑过火车上吃什么喝什么的问题,所以连喝水的杯子都没有带。坐在座位上,我满脸惶恐地看着周遭神情自若、气定神闲的人们,自卑得把头低到尘埃里去。

 

下车后,北京夏天的热浪扑面而来,我才意识到我身上穿的、包里带的衣服全都是冬天的。我吃力地搬着行李,打了一辆的士,的哥问我为什么穿那么多衣服,而一直习惯了用家乡方言跟人交谈的我,无法在这么短的时间内把普通话运用到日常生活,只能假装没听到。我一直假装在睡觉,不敢开口说话,直到下车,我才跟司机说了一句:谢谢。

 

谢谢,成为了我到北京后说的第一句普通话。

 

刚到北京的日子,我忙着申请国家助学贷款,忙着买夏天穿的衣服,去到哪都像是一只不小心被暴露在灯光下的老鼠一样,灰溜溜地逃窜。城市庞大的文明压得我心脏疼痛,我尴尬地被它推着往前跑。我感觉女同学们一个比一个漂亮,背带裤、镂空衫、吊带裙、雪纺裙,简直可以开时装发布会了。宿舍里,大家在谈论周董的新歌、韩寒的新书,我低着扫地,默默地提着水壶去开水房打开水。

 

第一次去系办公室沟通未满18岁的我该如何申请国家助学贷款的事宜,遇到老师正忙着跟人聊天,让我坐着等着。我就听话地坐在旁边百无聊赖地等,拘禁得手都不知道往哪儿放。手足无措地等了好久老师还在跟人说着闲话,我不知道哪股神经没搭好,感觉自己像是受了奇耻大辱,气嘟嘟地站起来,把从民政局开来的贫困证明揉成一团扔进老师面前的垃圾桶,然后拔腿就走。

 

最要命的是上英语课。夹在一群糯米一样柔软的声音里,我显得是那样格格不入。老师一叫我朗读课文,我鼻尖上就冒出虚汗,脸蛋红得像一只秋天里的柿子。心扑通扑通狂跳,恨不能找个地方藏起来。我觉得我的自卑像被是闷在啤酒罐里的啤酒花儿,一旦开了盖儿就会怒发冲天、四处流溢。

 

第一次去图书馆借书,我单手点键,手战战兢兢地扶着鼠标,然后看着它在屏幕上仓皇地乱跑。上大学以前我没接触够电脑,连字都不会打。看到小键盘从电脑屏幕上弹出来,我慌慌张张弄了好一会儿不知道怎么把它消掉。我吓得脸发白,以为电脑坏了,心里想着上哪儿去找那一大笔赔电脑的钱。

 

开始上计算机课以后,我又因为没有电脑练习所以打字速度总不及格。那会儿学校旁边有个网吧,早上七点前免费,八点以后每小时两元。我每天六点钟爬起来去学上网,上到七点离开。我在那里第一次知道了QQ这个聊天工具,看到陌生网友打的字瞬时显示在我面前,我觉得这玩意儿简直太神奇了。

 

半个学期下来,我学会了使用电脑和上网,它们极大地刺激了我的想象力,我开始写些文字拿去院报发表。我感觉自己像是一列一直在隧道里行驶的火车,忽然冲出了山洞,进入到另外一个光明和宏大的世界。

 

大一刚开始,我就想去做兼职,开始去的是一家软件公司。我找那座大厦就找了很久,找到的时候被它的雄伟吓坏了。接着,又被给我布置工作任务的白领吓坏了,他们都戴着眼镜、西装革履的,看起来有才得很。我的工作任务就是不停地给该公司的VIP客户打电话,邀请他们来参加两周后的一个产品推介会。半天下来,我的工作业绩是最差的,结果被一个衣着光鲜的女人婉转地批评了一通。接下来的半天,我如坐针毡,担心自己与这份兼职工作失之交臂。回校的路上,我坐在公交车里,听到三节车厢连起来的公交车发出年老的声音。我感觉自己被大城市甩在了背后,心里悲凉透了。

 

日子不知道是怎么耗的,反正,我终于耗到了大四。在考研和工作之间纠结一番后,我选择了先参加工作。我那会儿的想法很简单——我就是想着,如果我继续读书,恐怕弟弟就没法上大学了,所以我必须要先工作,至少得先养活自己,再争取把国家助学贷款还上。

 

过年的时候,我回了趟家。高中时代的师姐师兄也回家过年,他们已经大学毕业参加工作一年。我很兴高采烈地去找他们,又很落寞地回来。他们谈论的东西我都不懂。他们谈论上海、商务经理、职业生涯、翻译、创业。我呢,我一想到工作就很自卑。

 

我一个好朋友的的哥哥那个时候从武汉蹿到北京了,他的事迹成为我向外讲述的一个神话。我说他刚毕业的时候,找不到工作,几乎要讨饭了。

我这么讲就是设置个悬念。

朋友问:现在他怎样呢?

我说:三千啊,一个月三千啊。

 

大四下学期我横冲直撞到处找工作,先是在北京找,一家小有名气的报社决定要我,但因为初恋男朋友在北京找工作一直不顺利,而我觉得两个人以后待一个地方相互有个照应,就跟着他来了广东。为什么选择广东呢?因为广深两地招考公务员不限制户口,也因为他跟我说“东西南北中,发财到广东”。他还说,放眼全国的收入,这里可能可以让你最先还清国家助学贷款。

 

南下的第一站是深圳。我第一次去到深圳的海滩边,听到海的叫声,很是豪迈,我觉得这里或许有我想要的开阔天空。可一到考场,我就感觉自己被耍了。那里人头簇拥,到处是才子。之后,我来了广州求职。在那里,我陷入到大城市的包夹之中,四处碰壁,碰一鼻子灰甚至流鼻血。我不知道自己适合做什么,也不知道自己想做什么,只是茫然地抱着简历去人山人海的招聘会撒网。我在简历封面上写了几个字:给我一个支点,我能撬动地球。

 

有家很大的律师事务所向我伸出了橄榄枝,他们看我简历不错,让我去面试。跟我一起等在面试场外的都是些有丰富从业经验的律师或律师助理,他们看我怯生生的样子,压根儿不屑跟我聊天,我像是一条咸鱼一般被晾晒在一边。那律所最终没聘用我,面试回来以后我恨沮丧。同学告诉我说,你找工作之所以屡屡碰壁是因为“天公没有重抖擞”,所以没有“不拘一格降人才”。我听了,心里觉得很高兴。嗨!那会儿我还真把自己当成可以撬动地球的阿基米德来着。

 

在同学87的介绍下,我去到某报社实习,在那起早贪黑干了一个月。我第一次采访的是一家贵族学校的负责人,跟我一起去的还有《XX日报》几个经验老道的记者,我像是一个幽灵一样坐在这群侃侃而谈的记者中间,看着那个贵族学校的校长抽着雪茄像巨人一样站在我们面前。采访的整个过程,我都只是在听,一个问题都不敢提出来。那半小时我像是一只暴露到太阳下的老鼠,谁吼我一声我都得走。我感觉身边高手如林,他们太高太强大了,甚至可以遮蔽太阳的升起和落下的光芒,我只能站立在他们的阴影之中。

 

在报社工作的几个月很快就过去,我发表了不少文章,也积累了些工作经验,编辑兼记者的工作也干得越来越得心顺手,最后我要回学校参加论文答辩了。离开以后,我自信心满满的,根本就没有考虑过我有可能会被他们淘汰。再后来,我得到通知说,报社经研究决定:不要我。我问经办人:为什么。经办人冷冷地回答:你都来了一个月了都没拜访过我们领导。

 

那是一段缺氧的生活,怀揣梦想却又不得不在现实中沉沦。我整天处于紧张和恐慌之中,度过了很多个不眠之夜,颓废得不知所措。那种看不到希望的绝望,那种看不到前途的渺茫,那种空洞的悲伤,那种无枝可依的苍凉,对我来说都是一个致命的打击。好在,我终于在惶恐不安中,稀里糊涂的度过了我长这么大以来最黑暗最难熬的日子。

 

之后,我又参加了公务员考试,居然上了某局的面试。我怯生生推开门去面试,一进门,就看到坐着十几号社会成熟人士,我只感觉有一片黑压压的头和白花花的脸像墙壁一样立在我对面。我软了,紧张得很,说话结结巴巴、啰里啰唆。有几个问题都没有听清楚就开始作答,答到后来我实在组织不下去语言了。后来有一位看到我实在尴尬,就问了最后一句:“假设你是招待人员,有上级领导来视察指导工作,中午陪同他们吃饭的时候,他们指出餐桌上有一道菜是穿山甲,而穿山甲属于国家保护动物。你当如何处理?”

 

我以为机会来了,什么是理想?这就是理想!我想都没想就声音宏亮、胸有成竹地回答:严查餐馆啊。

 

结果可想而知!

 

那个答案,就是我当时理解的“正确”。如今,在自己本职岗位上早就能独当一面的我,早就领教到了这个世界明的、暗的规则,却依然不知道这个问题最正确的答案会是什么。

 

有心栽花花不成,无心插柳柳成荫。在这期间,我随意往某金融机构邮寄了一份简历,然后就很顺利地去参加笔试、面试、体检,最后居然很顺利就被录取了。现在想来,负责招聘的人可能完全是被我的当年高考文科状元的头衔给糊弄了。

 

上个月,我参加工作了。新的环境令我很郁闷,我听不大懂粤语更不会说,但我周围几乎没人用普通话交流。有一回,我蹲在厕所里,听到有人在聊我,他们说:像她那种民办学校毕业的学生,怎么也能来这上班啊?她那种大学,是给钱就能上、给钱就能毕业的吧?

 

我没有冲出去跟他们解释我的母校到底是怎样一所特殊的院校,只是在暗下决心要学好粤语。但那一瞬间,我的确感到万分的沮丧,内心深处用轻狂筑成的长城轰然倒塌。原来在别人眼里,我什么都不是。一直以来,我都只是在用轻狂的方式来掩饰内心澎湃的自卑。

 

每个人的心里,兴许都有这样一个远方的城吧?在这个城里,你满眼的陌生,没有什么东西是真正属于你的,你只是它的入侵者之一。你来到这里就是抢占那些有根的本地人的各种资源,你要时刻努力地去“抢”,否则你就会被挤出去。即便是走在拥挤的街头,你依然感觉到凄凉,而凄凉并不是因为孤单,更多是因为你是一个自生自灭没有根的流浪者,你再奋斗十八年也许也不能和他们坐在一起喝咖啡。

 

在这个城市里生活,我有乡下女孩子胆怯的双眼,有乡下女孩子的土气与卑微,我害怕直视刚刚开始的全新的生活,害怕面对城市里熙攘的汹涌,于是,选择逃避,选择空闲的时候,去远行。

 

前几天我碰到一高中同学,他跟我说,你当年不是说过“孤舟不问大海”吗?我当然记得自己说过啊。

 

这句牛逼的话,就是我上大学前跟他炫耀的。

 

现在,我总是感觉有一个自己,还在家乡做着孤独的农妇,老老实实在家看着玩泥巴的孩子和乖戾的丈夫,而曾经张扬高调、不可一世的我,只不过是个幻梦。然而,我却常常会感谢命运,因为对我这样出身的女孩子而言,能突围到城市生活,本是不可能之事。它的成其可能,全在于一个笨小孩在小学课堂上因为背诵出《春晓》这首诗而得到了老师的夸奖,一个父亲选择用半辈子的时间漂在外面打工挣取孩子的学费,一个自卑敏感的高中生一不小心考上了大学。

 

关于远城的故事,就是这样。一个蝼蚁一样的人,一个蝼蚁式的人生。战场上无数炮灰,一两个突围出来的人。

 

突围者的身后,自卑的阴影庞大如海,希望的尸体堆积如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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