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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到底是不是坏人?走进校园霸凌亲历者的世界

BIE别的 BIE别的 2020-11-21

“不许动,敢动我就报告老师”,幼儿园隔壁床的男生恶狠狠地警告我说。
在我上的那所军区政治部幼儿园里,每天中午一到点所有孩子都得睡午觉,老师指派了一个孩子巡视大家睡觉,这男孩是班上的小霸王,巡视时发现我没睡着,就命令睡我隔壁的男孩监督我睡觉,我不知道四五岁的孩子明不明白睡觉这件事不是可以监督得来的,但在这个正当的名义下,隔壁床男孩凑到我身旁兴致勃勃地盯着我的一举一动,我只能紧闭双眼,在他的命令下,一动不动地 “表演” 睡着,他知道我睡不着,他也不想让我睡着,他只是很享受这个折磨我的过程,即便我看不见他的表情,也能从他的声音里听出他的兴奋,一种统治和支配他人的兴奋。
然而在经受了这样的霸凌之后,我也以同样的精神威吓的方式霸凌了另一个看起来更弱小的同学,这女孩并没有做错什么,却莫名其妙地成为了我欺凌的对象,就好像我必须把遭受到的恶意发泄在别的无辜的人身上。懂事以后回想起来,除了些许内疚之外,心里也默默给自己下了个定论:其实我也不是什么好人,我和那些霸凌我的人唯一的区别也只是力量上的差距。更糟糕的是,我意识到自己并没有对伤害过别人这事有多大的负罪感,惊讶于自己的残忍和麻木之余,我也更加确信自己是个坏人。

在学生时代,与同龄人之间弱肉强食式的霸凌相伴的,还有另一种力量更为悬殊的霸凌,这种霸凌往往是在 “为你好” 或 “集体荣誉” 的名义下进行的,大多数人对这两种霸凌恐怕都不陌生。我找了几位曾经的校园霸凌的亲历者,他们有的在学生时代经受了残酷的霸凌,有的见证或参与了霸凌,有的人从被霸凌者变成了霸凌者,我请他们反思了这段创伤经历,问问他们这段经历如何塑造和改变了自己,面对霸凌如何自处?当时为什么要这么做?还有,被霸凌者一定都问过自己的那个问题:为什么是我?

初中的时候,班里的同学都踩在我的凳子上系鞋带,我每次坐下前都得先擦擦凳子;我的借书卡上的照片被撕下来做成通缉令贴在教室门口,没了照片我进不了阅览室,我在学校唯一可以呆的地方都没有了;我养在抽屉里的蚯蚓(到底谁会在抽屉里养蚯蚓啊?)某一天横尸在我课桌上,身上挤满了涂改液,身后流下一滩透明的液体,那一幕就跟《教父》里把马头砍下来扔你床上一样。
(为什么欺负你啊?) 
因为他们讨厌我啊!我跟他们不一样,我喜欢看书,我很正义,不喜欢嘲笑班里的小胖子。我也曾跟我妈诉苦,我妈当时对我说了一句话:“你不觉得要是你能跟这帮人玩得很好才说明你有问题么?” 
(嗯好吧,那你受欺负了会告诉老师么?)
不会,因为老师也不喜欢我。
(你觉得被霸凌的这段经历对你有什么深远的影响么?) 

有吧,以前我很自信,咋咋呼呼的,后来开始发现会有人不喜欢我了。我也不总主持正义了,现在能少说两句就少说两句。 

如果让我选择,我肯定不会在回到校园生活,我对那种小小封闭社会营造起来的气氛恨之入骨。我在那种畸形的社会里从被欺凌者变成了霸凌者。但还好,我没有经受过肢体暴力,但是精神折磨伴随了很多年。 
我不知道为什么我会成为小学的被欺凌者,我只记得带头那三个人的长相和名字,以及他们窃窃私语瞟眼看我的样子。我一个人躲在教室第六排,没有人陪我玩,放学要一个人走路回家,碰到同班同学他们就会把我挤开。
高三转学到其他城市一所 “模范地狱” 学校,我再次因为被欺凌患上了很严重的心理疾病。这次是因为我所扮演的角色是一个 “新来的沿海经济发达城市学渣”。第一天上课就因为同桌找我说话被政治老师罚站了半节课,同桌很鸡贼的把责任都推给了我这个唯一一个没有穿校服的人。我站在窗边,坐着的校服们交头接耳对我品头论足。下课后政治老师质问我是来学习的还是来交朋友的,我油嘴滑舌的回了一句:“我妈说了,读书读不起来交几个成绩好的朋友也行。” 后来那一年,政治老师都没再用正眼看过我。而我被排挤到了最后一排,因为那个找我说话的同桌,她到处散布谣言,说我因为在老学校呆不下去才会转学到这里。
我的快递莫名其妙丢失,我变成他们口里最肮脏的人。
最后一排就是成绩最差的人,在那样的学校里,成绩差的人是最底层的人。我一回头就可以看见后黑板上的成绩单,成绩单上我也是最后一排,前面都是清华北大的苗子。没有人愿意跟我说话,连去艺考班主任都要冷嘲热讽一句:“成绩都上不去还要搞什么艺术。” 坐我前面的是一个体育生,她最爱对我说的话就是:“哎,你这种人以后就是个废物。” 我只是傻笑着在本子上画圈圈表示回应。
很意外,因为高考考到的都是我会的,我的名字被登到了那个县城的报纸上。父母接我回家的那天,我像被大赦一样如释重负,“终于可以走了”,但是我也把这种畸形的情绪带到了大学里。
因为如鱼得水,我也开始霸凌别人。同宿舍的女生长得像马又是学习委员,人也很奇怪,喜欢借着职务之便每日偷窥我的电脑和作业,偷偷跟我室友的男朋友聊天,还洋洋得意地告诉别人。和很多人一样,我讨厌她,而且因为她表里不一的性格,我对她的厌恶更深一层。马睡觉会打呼噜,且怎么推都推不醒。宿舍其他三个人包括我心生一计,就以她睡觉打呼噜为由不让她回寝室,把她锁在门外。她在门口哀求,找老师告状,我们还是不让她进来。最后是以辅导员来调解失败告终,马一个人搬出去了。

即使现在提起这个人我还是会皱眉头,但是想想自己做的事,我又凭什么?

小学二年级的时候我和班上一个女孩很要好,一开始大家都说她脑子有点问题,学很多东西都不太学得进去,但我不在乎,我觉得她是一个很好很热情的人,跟她沟通起来也没有什么问题。然后有一次她邀请我到她家玩,她的家人也对我很好,我玩到七八点才回家,玩得很开心。当时一个挺喜欢我的老师听说了就跟我说,我不应该跟这样的孩子玩,跟我苦口婆心说了很多。我后来就再没跟她玩过了,包括当她被霸凌时,我也没有出来帮她。
她是一个很温柔、胆小的女生,别人打她她从不还手,就被打得越来越狠。她被其他男孩欺负的时候我就在一旁,我忘了她有没有看我,我当时是不想搭理他。那时候我觉得我是因为跟她玩导致我被老师和父母数落了,就很讨厌她,小时候总觉得老师说的话就是对的。当时的一些男生,个子都比她矮,却很喜欢打她,就好像突然一个人类就变成了一个动物,因为连老师都说她蠢,都说她智力有问题。老师给学生灌输了一种不平等的观念,让小孩觉得这个人跟大家不一样,让大家觉得欺负她是没问题的,是已经被大人授权了的,所以就欺负她欺负得越来越狠。小学时候的小孩子就颠覆了我人性本善的认知。
我上初中的时候住校,有一些女生特别喜欢整我玩,往我的床垫上扔瓜子壳和垃圾,我印象中没有做什么对不起他们的事。可能都是性格里不太会反抗的更容易受到霸凌,我被霸凌的时候觉得对方很幼稚,不想跟她们计较。或者也许是因为我太早熟,我觉得这些人就只是想整我,并不是恨我,我也从来没有去憎恨过他们,因为这就是一群孩子。好像小孩圈中必定有一个人被欺负,其他人齐心协力一起整 TA 的时候才能增进大家之间的感情,就像一种团建精神。 
(你觉得霸凌最恐怖的一点是什么?) 
最恐怖的地方是被孤立,让你觉得你周围的人都讨厌你,以前他们欺负我的时候我倒觉得没什么,但我最难过的是,他们要霸凌你的同时会夺走你身边的朋友,最后一根稻草是,你身边的朋友也背叛了你,也加入霸凌你的行列,这是最让人绝望的。而大多数时候你都会被身边朋友背叛,包括我自己也背叛过我的朋友。就好像你必须去跟着这个群体走,你才不会被讨厌,你才不会跟着这个受欺负的人一起受欺负,尤其是小孩子大多数是做不到站出来为你说话的。
并不是所有的老师都是控制狂或校园暴力的帮凶,我是一名小学教师,在日本上中学时目睹了严重的校园霸凌现象,如果自己班上出现霸凌我一定会采取手段干预。 

我会找他们聊天,打入他们的 “宫斗” 了解情况。我的价值观导向会直接影响到孩子们。我尽量做到公平公正,绝对不让某个孩子独大,即使孩子能力确实很强。我比较喜欢和孩子们八卦,他们也都愿意跟我说这些事情。我给班里孩子每人发一个本子,专门让他们记作业、每天写一小段今天的总结之类的,本来是想作为作文素材本,后来他们也开始在上面跟我吐槽班里的事情。偶尔会有 “我和 xxx 绝交了,因为 xxx”,但都是小事,第二天就能和好。我们班还是挺其乐融融的,因为我不喜欢那些勾心斗角的事情,我的导向性很明显,对小报告、告状、戏精那些都能戳穿,所以他们不会和我装。女生发育早一点的会勾心斗角、互相猜忌,无非就是希望老师重视自己,再大一点就涉及到喜欢的男生之类的,才会出现比较严重的霸凌。

《你是坏人吗?》这个专题开始以来,我们在微博(BIE别的)上建了一个 “忏悔室”,而收到的大部分投稿都是关于校园霸凌。被霸凌者、霸凌者、围观者,似乎所有人都对这件事有过某种角度的体验,同时分享着沉默的默契,直到多年之后。
所有的暴力都如此相似。若非有意识地抵抗,我们就轻易被其吞噬。可这并不是什么借口。好人坏人,反正先当个人,而不是野兽。
我们下周还有一篇是关于另一种本土不常见的校园暴力:美国高校的兄弟会和姐妹会催生的霸凌文化。

“你是坏人吗” 专题回顾

//编辑:Alexwood

//设计:冬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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