东南亚除了 “杀猪盘” ，还有杀妻案。继普吉岛杀妻骗保案、乌汶府孕妇坠崖案之后，2020 年 1 月 10 日，又一位被丈夫杀害的中国妻子在泰国被发现。一名当地海军军士穿过屋后的香蕉园，看到一个疑似装着 “人形玩具” 的黑色行李箱。这位 33 岁广东女子被孩子的父亲抛尸大海，两天后被海浪冲上沙滩。
无际的太平洋无法隐匿尸首，小区的化粪池同样如此。冲洗了 38 车粪水后，杭州警方确认找到失踪的来女士，她最后的下落是被丈夫冲进下水道。还未从震惊中恢复的人们，惊醒般地开始集体回忆身边无故消失的已婚女性们。那个夏天，美剧《Major Crimes Season》里的一句台词被争相学舌：“It's always the husband.”
与痛下杀手相比，漫长而零碎的家庭暴力是更残酷的折磨。抖音 72 万粉丝的藏族姑娘拉姆在一次直播里不幸全中：长期家暴她的丈夫突然闯进来将其惨烈焚死。以上山挖药谋生、不怎么识字但头脑聪慧的拉姆，懂得去派出所报警，找人写离婚起诉书，一个人去法庭等待宣判，结果却是她失去了最珍视的东西：孩子的抚养权。紧接着是自己的生命。从劳动方式、生活态度到求救路径，拉姆可以说是无一不美好、无一不正确，导向的结局本应是获得 “免于恐惧的自由” ，但现实却将她推向 “完美受害人” ，死于 30 岁的秋天。
如果拉姆继续活着，能有一天摆脱这段致命婚姻吗？很大可能是，需要其中一个人先死。就在拉姆死去的 9 月份，离她的故乡四川阿坝相距 3700 多公里的黑龙江嫩江，有一位同样不识字的农村妇女韩芳，因杀害丈夫正在法庭上接受审判。某一个冬日深夜，不堪丈夫殴打的她挥起一只擀面杖，才结束了长达五十年的家暴生活。跟拉姆一样，她也尝试跑回娘家：先坐渔船渡江，步行翻山，再坐火车。也去派出所报警求助，同样被劝回去了。讽刺的是，最后她又主动走进这家派出所 —— 为了自首。出门前，她安慰家人：“监狱没人打我。”
今年10 月 8 日是顾城逝世 27 周年纪念日，也是被他杀害的妻子谢烨的忌日。| 图源折叠的阶层
死时体重不足 60 斤的 22 岁女孩方洋洋，揭开了摩登中国层层折叠下的广袤一角：人们难以相信在这个动辄代孕、冻卵、试管的后生育时代，还有女孩会因为迟迟没有孩子而被虐待致死。从低智的母亲、三年级辍学、“彩礼” 的交易、未到法定年龄的婚礼，从 “不合格的子宫” 、集体性的施暴、不合理的轻判、“配阴婚”，方洋洋的一生在这条吃人的流水线上被 “物尽其用” 地短暂滑过，而这仅仅是畸形性别比酿成的众多悲剧的小小缩影之一。如同往年一样，今年照例有大量弱势女性被性侵、杀害的案件爆出，从患有精神疾病、智力水平低于常人的残障女性，到留守女童乃至孤寡老人，她们仿佛活在一个遍布飞禽走兽、遵从弱肉强食的原始丛林。在这个女性议题白热化的 2020 年，两个极端间的沟壑在努力弥合：用环保月经杯的人关怀用散装卫生巾的人，看 “神奇女侠” 与《后翼弃兵》的人关怀住 2 元女子宿舍的人，讨论 “乘风破浪” 与杨笠金句的人关怀念不了女子高中的人，仰望 “顾学” 的人同时也关怀 “大山里的素素” 们。这种自上而下的、凝视 “她者” 的温情，甚至已是女性共同体所达到的较好局面，因为无法做得更多的人们，已开始习惯那个日益稀松平常的阶级烂疮。正因如此，竭力将两张愈发飘远的旗子缝合在一起的张桂梅显得如此了不起。把山里的女孩托举到 “小镇做题家” 的起跑线，就是这位校长穷尽生命所奉献的事业。米兔的宣判
与殉道般的张桂梅相比，那些将罪恶之手伸向学生的校长与老师，犹如人性里的犹大。前几年高校米兔犹萦于耳，留下的余响于今年春天爆裂： 2020 年 4 月，曾就读于成都某知名中学的李滔与 12 名受害同学在社交媒体举报 “全国优秀班主任” 梁岗，10 年间对逾 20 名男生实施猥亵及性侵。同样在 4 月，张书越在其微博举报绵阳某学校副校长吴立祥（化名）对他的女同学实施性骚扰，多次目睹经过的他 “无法做一个清白的看客” 。差不多同一时段，广西柳州某中学女生苏南在微博上举报自己的初中班主任性侵与猥亵学生。与李滔、张书越相比，她的大多数同学因为 “感念老师” 均拒绝作证，只有一个叫陈小河的女生站出来，对苏南说：“你们要帮我恨他。”历经数年轰轰烈烈的米兔运动犹如向外扩散的涟漪，正在蔓延、下沉、常态化。继香奈儿·米勒出书、伊藤诗织胜诉、韦恩斯坦被判刑之后，今年 12 月 2 日，“弦子诉朱军性骚扰案” 终于开庭。尽管相关讯息频繁 404 ，两年来的星星之火依然聚于一团：数百名支持者在法院门口声援弦子，共约 2500 网友线上旁听，“我们都是弦子的朋友” 一时成为声势坚韧的涌流。在这些投石般标志性的事件之外，有一桩诉讼显得很微小、很平淡：6 月的某个清早，常年遭受上司性骚扰的广州环卫女工黄微来到法院，成为该省 “首例以性骚扰为案由的诉讼” 当事人。年近四十的她为此买了录音笔，学会了取证，找了律师，还常上网查阅相关案件，最终迈出关键一步。立案后，她骑着单车上街扫地，感到心里轻松多了；晚上去商场兼职，那里的同事都为她加油。她还表示，给多少钱都不会和解，就要一个赔礼道歉。这是我今年见到最动人的尊严之战。黄微的背影 | 图源：全媒体
卡夫卡有篇微小说叫《桑丘·潘沙列传》，讲的是堂吉诃德其实是桑丘的幻想，“无端地生出了各种无比荒诞的事端”，但 “所幸并没伤害过任何人” —— 意思是他在白日梦里的爽，没有波及现实里的他人。卡夫卡不会想到，在想象力超脱的当代人那里，桑丘的爽来自于 “用虚拟的方式伤害真实的人”：韩国 N 号房里有个 “熟人欺凌房”，成员上传身边女性照片，再由群主合成裸照与众人共享。更进一步的赛博意淫自然就是 “用虚拟的方式伤害虚拟的人”，比如 JM 帝国漫画。既然一切伤害发生于桑丘的脑中，那么它便是无害的，更何况幻想本无疆界 —— 这也是人们用 “创作自由”、“小众性癖” 为 JM 帝国辩护的逻辑。假如这部漫画搞出了一套克苏鲁似的性奇观，我倒还有点认同，但它恰恰反其道而行之：一切设定都太熟悉、太现实、太情境了，作者十分精炼地提纯了女性在男权社会里被如何奴化、物化、性化，最后盖一勺变态酱汁。这虚拟的快感根本不是来自肉体酷刑，而是真实存在又被无限拔高的男权性秩序。 虽然对现实的伤害程度乃至量刑不可同日而语，但中国 JM 帝国的确与韩国 N 号房事件共享同一种幻想，同一种逻辑，与同一个共同体。就像猎杀某一特定物种的捕猎者，自动成为盟友。这一面目模糊、数量庞大的暗影党羽，令女性群体感受到莫名的、如摄像头般无处不在又不知何处的惶惶压力。无论如何，桑丘的臆想，不应该带给他人真实的恐慌。
今年国际妇女节，墨西哥掀起一场数百万女性参与的名为 “没有女人的一天”（Un Dia Sin Mujeres, A Day Without Women）罢工运动，起因是该国层出不穷的 “femicide” 犯罪（即基于性别仇恨而杀害女性），令她们决定预演一场 “集体死亡”。| 图源
2020 年，彩虹的气候依旧不均，环球从未同此凉热。J.K 罗琳发表跨性别言论引起轩然大波的一周后，因挥舞彩虹旗而被埃及当局迫害的 Sarah Hegazie 于多伦多自杀。英国全境实现堕胎与同性婚姻合法化一周年时，俄罗斯新修宪将婚姻定义为 “男人与女人的结合，而非其他” 。当法院判定当当网变性员工胜诉后，还有不计其数的孩子正被父母送往 “扭转治疗中心” 。全球多个国家反同右翼势力崛起，与此同时，平权活动家 Phyllis Lyon、女权斗士 Ruth Bader Ginsburg、酷儿作家 Jan Morris 相继去世。这张照片令 Sarah Hegazie 遭受牢狱之灾、酷刑虐待、抑郁和漫长的流亡。| 图源
这些名字对于张哲来说也许很陌生。作为一个穿女装的三和大神，他的快乐来自在日租房内用一块碎掉的镜子化妆，然后去龙华公园体会被欣赏的目光。这是从名校意外滑落到街头的他所期盼的自由。渴望看起来 “像仙女一样” 的张哲 | 图源：南风窗
离婚后的漫雪也获得了自由。作为一个中年觉醒的蕾丝，她或许没有想到，2020 年她将靠着土味小视频与 5 元理发店成为现象级的雪雪子，拥有全面掌控人生的博导级自信。抖音里的漫雪，是主流视野里难以见到的中年女 T | 图源网络
56 岁的苏敏独自驾车在险峻的秦岭绕了7、8 个小时，“恐惧、孤独完全不存在，她只觉得自由” 。这是在自己家屋檐下、无爱的丈夫身边、鞠躬尽瘁的母职里所体会不到的感觉，就像从无尽的隧道里第一次感受到风的流动。“为了能为自己而活” 这一天，苏敏等待了三十年。| 图源网络
有人从离家出走找到自我，也有人通过找回名字终于踏上回家之路。一个被叫了三十五年 “喂” 的女人，在志愿者的帮助下，奇迹般地通过布依族方言找到了她的名字，找到了她的父母，并将她带回被拐卖之前的家（像她这样曾被拐走的当地妇女还有很多，绝大多数失落无踪像飘散的雪花）。在度过无法与人沟通的大半生后，只会说方言的德良第一次真正地跟别人对话。德良与家人 | 图源：谷雨实验室
最后，我们有必要再次回忆起，那些永远停在2019 、未曾见到 2020 的名字：崔雪莉，北大包丽，“玫瑰少年” 徐誉舒，纪录片《他她》主角李二毛，以及每一个死于公共/私密空间性别暴力的受害人......向每一位牺牲者致歉，为每一位勇敢者鼓掌，对每一位帮助过 TA 们的人表达珍视，并致敬站在平等与正义一侧的沉默的大多数：光明的未来，更需要平凡又闪耀的你。这篇文章是我们第七期月刊专题《光明的未来》中的一篇，更多内容请在 biede.com 上搜索。1.苏有鹏《危险的 “完美男人”：又一中国妻子命丧泰国》，南方人物周刊2.杜寒三《结婚50年深夜杀夫，一个农村女人被家暴吞噬的大半生》，剥洋葱3.王敏《柳州女生勇揭被初中老师猥亵史，当事老师已被撤职调离》，澎湃新闻4.姚家怡《首例环卫女工性骚扰案背后：一个环卫站的权力江湖》，全现在6.殷盛琳《56岁女子蓄谋一年 “逃离” 家庭：丈夫离开客厅才能看电视剧》，极昼
// 作者：赵四，// 编辑：Alexwood
// 设计：冬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