聂隐娘不需要辩护者,但我忍不住想说点什么
昨晚第二遍看侯导的《聂隐娘》,确实有很多观众退场,结束时有零星掌声。对此我觉得很正常,就像戈达尔在法国也找不到观众一样,侯孝贤要是在大陆院线场场爆满,那倒反而是一桩奇事了。
所以,侯导的《聂隐娘》真的并不需要辩护者,只不过我作为给《聂隐娘》打五星的观众,也忍不住想来凑热闹说一说。以下就按照我固执的写电影笔记的习惯,来分点阐述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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侯导信星座,从白羊座导演的潜意识来讲,他愿意花八年时间熬制《聂隐娘》的心态,其实是冲着“语不惊人死不休”去的,这跟同为白羊座的英国导演彼得·格林纳威、苏俄导演安德烈·塔可夫斯基很相似。格林纳威会因为费里尼拍出《八部半》,他也去拍了部《8½的女人》;塔可夫斯基会因为库布里克拍出《2001太空漫游》,他也去拍了部《索拉里斯》。所以,伟大的导演总是相似的,他们愿意花尽毕生力气去寻找对手并突破对手。
因此,侯孝贤拍《聂隐娘》的用意很清楚,创造影史武侠新经典,对以往武侠电影所构建的系统模式做一次与众不同的颠覆。从这一层面而言,《聂隐娘》无疑是成功的,至于票房到底如何,我想侯导根本不关心。或许,唯一的遗憾是《聂隐娘》没有拿到戛纳金棕榈。
有很多朋友慨叹看《聂隐娘》看得不过瘾,我想大家的心理落差在于,都自发地以为《聂隐娘》至少会像《悲情城市》一样宏大(还有王家卫《一代宗师》的例子在先),但结果看到的却是一部化繁为简之作,简单到极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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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并不是侯孝贤导演的粉丝,相反有很长一段时间我更爱王童导演,心里还一直有个奇妙的类比式照应,觉得台湾的王童之于侯孝贤,就像日本的成濑之于小津,还曾多次为王童导演的影史地位鸣不平。但我最近想明白了,甚至愿意用“伟大”一词来形容侯孝贤。我在豆瓣短评里说,侯孝贤的伟大正在于,他始终竭力探索电影的边界,努力抵达前人所不曾抵达的远方。
没错,《聂隐娘》是一次深思熟虑后的探索,假如说实验电影是对电影语言的新鲜尝试的雏形,那么《聂隐娘》就是一部最高级的实验电影。电影发展到如今这个阶段,我们总以为所有技巧、方法论、母题、风格都被用尽了,于是我们变得懒惰,艺术家变得平庸,导演变得千篇一律。
但如今68岁的侯孝贤始终还在坚持探索,从《戏梦人生》到《南国再见,南国》,从《海上花》到《千禧曼波》,从《咖啡时光》到《聂隐娘》,几乎每一部,都是侯导对过往经验的一次探索性出走,他如此努力地寻找着电影的边界,而不是安于现状地靠着《童年往事》和《悲情城市》吃饭。
前段时间和开书店的朋友颓马斯·不流吃饭,他提到卡夫卡、博尔赫斯、卡尔维诺等作家的伟大,正在于他们对文学的边界、语言的边界的孜孜探索,我想电影也跟文学是共通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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与侯导的其他电影一样,《聂隐娘》绝对不是写意的,而是写实,这是侯导从台湾新电影运动开始就定下的基调。所以你看电影里的那些云,其实都是实拍的,云雾缭绕的效果都是大自然的造化使然。当初摄影师李屏宾陪侯导去祖国的大好河川看景,他们现实中看到的云雾也就跟电影里一模一样。
除了自然景观外,侯孝贤拍武打戏也是极其写实的,不同于硬桥硬马的热血的张彻,更不同于空灵写意的胡金铨,而是一种前所未有的孤僻生冷的写实。其中有两场发生在密林中的戏,一场是坡林古道上的突袭之战,另一场是隐娘与精精儿的林中对决,这两场武打戏的拍法都是孤僻生冷的,一度让我想到法国电影大师罗伯特·布列松的《武士兰士诺》,其中的圆桌骑士格斗戏也是这种冷冰冰的超级写实的质感。所有人对着镜头砍砍杀杀,但血液绝不会浪漫地喷涌,而是从盔甲里流出来,从衣衫里渗出来,极其写实。
在我看来,《聂隐娘》简直写实到毫无任何煽情可言,连微微颤抖的情绪都不给你。非要说有颤抖,我也只能举出舒淇那场哭戏的例子,她是完全捂着脸哭,但刚一有情绪,镜头便戛然而止。
我想,世界上没有人会拒绝浪漫的写意,但写实就不好说了,这就跟阿方索·卡隆的《地心引力》一样,用写实手法拍太空科幻,造成的观影壁垒也是不小的,到后来大家就都在讨论技术层面了,《聂隐娘》的遭遇同样也是如此。
4 关于表演方面,很多人觉得演员们都像在演面无表情的木偶剧,毫无演技可言。确实,舒淇、张震要想凭《聂隐娘》拿影帝影后是不太可能的,因为《聂隐娘》不属于这种传统评价体系里的电影。所以,我们需要从作者电影的角度来看,不要表演、去表演化恰恰就是侯导所追求的。 在这里,演员的功能无异于器物,有动静而无喜怒,更多是工具属性。侯导这么处理一方面是为了“隐”,另一方面也是为了更圆融整体。我们可以举个不够圆融而导致剪辑困难的例子,即《一代宗师》,其中宫二戏份太出众、章子怡演技太惊艳,便是对影片整体性的一种伤害,从后来的3D版便可见一斑,极大程度保留宫二戏份,以至于梁朝伟的主场被频频剥夺。 相比之下,侯孝贤的化繁为简显然更取巧一些,至少不像王家卫暴露了结构叙事上的一些短板,其实说不定侯孝贤大量删减也是为了隐去更多的瑕疵,让整部电影更贴近完美。这种巧妙的“隐”,显然在戏里戏外都被运用得淋漓尽致了。聂隐娘的角色是“隐”,演员们的表演是“隐”,侯孝贤的创作更是一种“隐”。 回到表演上来说,侯导的这种“去表演化”,我们同样可以从罗伯特·布列松导演身上找到呼应。布列松电影里的演员向来都不是演员,而是典型的模特儿,他常常对他的模特儿说:“不要演另一个人,也不要演自己,不要演任何人。”所以相比之下,侯导哪怕做得更极致一点,也不会有任何问题。不要让任何过往的人情味冒出来,才是《聂隐娘》所要追求的真正的“隐”的境界。
5 我为什么喜欢《聂隐娘》呢?很多人退场、看睡着、打一星,为什么我不仅愿意看两遍(可能还会再去看),而且还要费尽口舌在这里说这么多废话呢?其实我的想法很简单,因为看《聂隐娘》的过程让我亲切地找到了小时候背诵《唐诗三百首》的感觉,而这种感觉已经很多很多年没有涌现过了。 我会想起儿时挚爱的那些唐诗插图,电影里的山村与炊烟让我想起杜甫的“花径不曾缘客扫,蓬门今始为君开”,高山与鸟雀让我想起李白的“众鸟高飞尽,孤云独去闲”,还有舒淇更衣洗浴、周韵梳发化妆、张震胡旋舞、妻夫木聪磨镜等等展现唐朝风俗日常的生活化细节,都在不动声色地招引着我,吸引我走进其中。 而且电影里除了叙事的留白之美外,还有很多值得捉摸的言语细节段落,比如大僚卧榻上的蝶影,比如“一夜间全都萎了”的牡丹,比如精精儿的面具,比如空空儿制造的纸人事件,比如凤凰,比如不同角色的“隐”,比如摄影机后层叠如烟的薄纱,等等。 尽管没能如愿得见原著中“脑内藏刀”、“折纸白驴”那样的魔幻奇观,然而一旦你用心进入《聂隐娘》带给你的唐传奇世界,你仍然有机会见证闪闪发亮的天地,因为你终于见到了那些你曾经似乎见过、但已经很多年不曾想起的珍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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无疑,《聂隐娘》有明显的“元电影”意味,就像剔除了所有枝桠的枝干,这也是我为何提到布列松的原因。如果不是出于院线考虑,把《聂隐娘》拍成黑白默片也不是没有可能,那些大家赞不绝口的盛唐色彩,那些大家洗耳恭听的完美音效,统统都拿掉不要。即便是那样,我想也全然不会磨损《聂隐娘》的真正价值。
第一遍看完《聂隐娘》时我跟人说,我觉得《聂隐娘》更适合在电视上播映,并不是因为它是1.41的左右遮幅(中间抚琴段落为1.85),而是因为电视更贴近写实的日常,这跟画面、声音细节无关,跟电视机的更新换代无关,而是一种最本真的日常。
我们总以为《聂隐娘》会造出一个传奇,而侯导恰恰是以“去传奇化”的日常姿态返璞了《聂隐娘》。
作者:陆支羽
2015年8月28日 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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As dying in the set for directors is the most beautiful wish.