宗教阳具上的苦行僧：不想做什么就不做，才是更高级的自由
观《沙漠中的西蒙》
一个天主教徒向异教徒布努艾尔脱帽致敬
作者：Claudio11月30日凌晨1:30，我被尿憋醒，然后就再也没有任何睡意，百无聊赖，我就打开手机里的西班牙语版的《沙漠中的西蒙》。47分钟以后，我的大脑终于被布努艾尔的魔法催眠，成功入睡。
如果布努艾尔今天读了我的影评，他顶多把卤汁鱼的这个公众号往朋友圈一转就完事；而如果哪天有人一定要问我该怎么拍电影，那我就只能让他去看看《沙漠中的西蒙》。电影本身没有好坏之分，只有看得懂和看不懂。我很难想象一个三观正常的人会看得懂寺山修司的电影，我更不能想象一个品味正常的人会看不懂布努艾尔的电影，因为布努艾尔的电影类似儿童脑筋急转弯，支撑影片的绝对不是晦涩难懂的宏大主题，而是一个接着一个的trick，布努艾尔说，“我拍电影的灵感就来自于脑子里闪出的一个画面，一个念头。”然后要做的，就是把这些trick用地球人能理解的叙述拼接起来。但是，天知道，为什么像我这样的影评人却总能从他的电影里解读出深邃的隐喻。布努艾尔这样的人，在任何时代都属于罕见。
根据影片主演Silvia Pinal的回忆，《沙漠中的西蒙》原本只是一部三大导演集锦片里布努艾尔负责的段落，当时定下的另一个导演就是我们斑竹卤汁鱼最爱的费德里科.费里尼，结果费里尼一定要让他老婆当主演， Silvia Pinal 的老公，就是本片制片人Gustavo Alatriste 当然不干啦，这种大牌导演联合拍集锦片在1960年代貌似很流行，比如集结了帕索里尼，疙瘩，贝尔托鲁奇的《爱情与愤怒》。至于本片为什么只有47分钟长，道理就和《一条安达鲁西亚的狗》只有17分钟长一样，布努艾尔没预算再拍下去了。
上述的种种歪打误撞充斥着布努艾尔传奇的职业生涯。影片里的圣人在历史上真有其人，这类隐修士大多集中在埃及和叙利亚的沙漠，不可能是在殖民时代的墨西哥。西蒙的原型，是一个在柱子上只吃莴笋的隐修者，他拉出来的粪便像水一样从柱子上飞流直下三千尺，历史上描述的这幅画面把布努艾尔的基友加西亚.洛尔卡（大名鼎鼎的西班牙诗人）撩拨得不行，但布努艾尔说，“一个偶尔吃莴笋充饥的人怎么可能拉得出这么多屎？”布努艾尔的兴趣自然不在于此。很多人喜欢把布努艾尔留给墨西哥的这最后一部电影和1958年的《纳萨林》相提并论，在布努艾尔眼里，这些仿效耶稣，与世俗决裂的信徒是天地间真正自由，真正高贵的人，尽管布努艾尔承认他失去了对天主教的信仰，但他无比怀念童年在萨拉戈萨参加玫瑰月游行的虔诚，这种虔诚一去便不复返。
影片一开头，朝圣的贫民在得到圣人祈求后长出了手，然后满不在乎地走了，还撩了女儿一个耳光，主流影评人看到这个情节，肯定要说，“看，布努艾尔在绝妙地讽刺天主教。”但是，布努艾尔自己的说法是：“中世纪的贫民觉得圣人显奇迹是家常便饭。”西蒙也不真的在意他治愈的病人的态度。这是一种，布努艾尔眼里，完美和谐的天人关系：神圣和低俗并存，互不干扰。当地主教要给西蒙祝圣，还要把西蒙的先进事迹介绍给十里八乡的隐修士。西蒙拒绝了，他爬回柱子上继续苦修，他在柱子上站了6年6个月零6天，666自然是在暗示撒旦，果然，大淫妇撒旦马上就闪亮登场！
撒旦和西蒙的第一回合战斗，撒旦色诱，西蒙一眼看出，他祈祷后，撒旦就变成一个奇丑无比的老妖妇落荒而逃。第二回合，撒旦冒充成怀抱羊羔的耶稣（这是很多有神视的圣人都描述过的，比如意大利的比约神父），西蒙险些上当，撒旦败下阵来后，西蒙惩罚自己，在柱子上单腿站立。第三回合，撒旦从棺材中钻出，爬上柱子，西蒙消失了！一个仰拍，一部大客机飞向帝国纽约城，它发出布努艾尔难以忍受的噪音，然后，打扮时髦的魔鬼和刮了胡子的西蒙出现在曼哈顿的夜店，西蒙淡定地吐着烟卷，他看着狂欢的嬉皮士，用存在主义者的冷漠口吻说： “这首歌叫什么名字？”撒旦回答：“Radioactive Flesh” ，“我想回去了。”撒旦说：“不行。”然后，撒旦起身去和20世纪的解放青年们狂舞，影片结束。这个段落在本人的散文诗《巴黎的毁灭》已经出现过。
布努艾尔说电吉他和马路上的汽车噪音是他最不能忍受的东西，他幻想中世纪的宁静，“那时，一个文盲农民也能真真切切地感受到神，他出城就能找到一块清净的地方去做他的祈祷。”我再说一遍，布努艾尔一直否认拍摄《沙漠中的西蒙》是在诋毁天主教，事实正好相发。因为信仰，西蒙可以无视一切，忍受一切，这才是真正的超现实主义，这种超现实，让65岁的布努艾尔找到了拍摄影片的激情。也难怪，本片结尾，布努艾尔要狠狠嘲讽一下自命前卫的嬉皮士。魔鬼邀请人类去纵欲，耶稣邀请人去苦行。
既然是布努艾尔的电影，当然不会缺少叫人拍案叫绝的细节。那个侏儒牧羊人跟帅气的Matias修士抱怨说自己的羊不受待见，一边说，他一边摸羊的乳头，暗示他和羊兽交。Matias慕名而来，却被西蒙劈头盖脸训斥了一番，说他着装太花哨。西蒙为诋毁他的修士驱魔时，西蒙的母亲默默地玩着地上的蚂蚁。还有一处细节，第一个拍摄天空的仰拍镜头里晴空万里，第二个却变成了乌云遍布，布努艾尔的解释是，他实在没耐心等天放晴。大概在影片14分钟左右时，西蒙独自站在柱子上祈祷，他自言自语时音调发生了变化，好像是他在和天主对话。
要讲一个充满宗教寓意，又人人看得懂的故事需要多少时间？布努艾尔只需要47分钟。当布努艾尔发现影片有一丝陷入沉闷和空洞的危险时，他就使出了一件杀手锏：那就是他老家卡兰达的大鼓声，卡兰达位于西班牙最虔诚的阿拉贡地区，布努艾尔说他老家的人个个土鳖到了极点，但是每当他在拍摄影片时感到殚精竭虑，文思匮乏时，他就用卡兰达的大鼓声来救场。大鼓声粗矿高亢，节奏感极强，富有西班牙标签式的狂野。在《纳萨林》结尾那个著名的仰拍镜头里，布努艾尔用苍翠有力的鼓声抹去了一切宗教受难的苦楚，煽动人类童年时代的生命动力。当西蒙独自站在柱子上，在洪荒的沙漠里体会只有耶稣在十字架体会过的孤独时，布努艾尔再次用鼓声制造了终极的离间感。达利最后回到了他老家里加特港，从西班牙天主教神秘主义宗师圣十字若望（本人的微信头像）的耶稣受难画里找到了他等待一生的灵感，布努艾尔也不是魔术师，他是一头伊比利亚的公牛，他的自由不羁，他那些让后人瞠目结舌的鬼才，都来自孕育他的那块金黄色的土地。
影片最动人的一幕是，一个好心的修士爬上柱子，告诉西蒙，野蛮人要来了，会夺走他的所有财产，西蒙的回答是：“什么是财产？”，原文是“Que es lo mio? Que es lo tuyo ?”(“什么是我的？什么是你的？”)(输入法的原因，打不出倒问号)。布努艾尔说，连一个小孩也有自有财产的概念，但西蒙没有。西蒙是个神话。
在我常去望弥撒的法国人建起的教堂里，神父有时会谈论“什么是自由”这个千古难题。你去马路上问一百个人，一万个人，这些人都会说：“自由就是想做什么就做。”但是，他们能否理解“不想做什么就不做”才是更高级的自由。如果他们不能，他们真应该看看《沙漠中的西蒙》。布努艾尔，这个著名的异教徒，却比我见过的绝大多数天主教徒还能理解天主教里的自由概念，他在《沙漠中的西蒙》所传达的，是和《纳萨林》一样的彻底的殉道精神。殉道和激情是同一个单词，passion。
这部电影没有任何多余的镜头和废话，甚至还有时间描绘西蒙躺在母亲怀中的梦境，赞美母性是天主教比起基督新教更有人情味的地方，人们常说，信仰就是爱，爱是一种终极的牺牲，爱是疯狂的。布努艾尔，这个一辈子的超现实主义者，比谁都理解疯狂和牺牲是检验真理的唯一标准。因为疯狂和牺牲是通向自由的窄门（《圣经》原话是：通向天国的窄门）。自由却像一个幽灵，游离在人类认知世界的边界，极少有人可以把握。
布努艾尔可以，他的倒数第二部电影叫《自由的幽灵》。
Claudio
男，上海人，双子座，1992年出生。
曾用笔名Rafael用左手。
兼职写作影评，诗歌，小说。
电影是艺术的最后一口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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As dying in the set for directors is the most beautiful wish.