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届东荡子诗歌奖获奖诗人:黄灿然
黄灿然,诗人、翻译家、评论家。生于1963年,福建泉州人。1978年移民香港,1988年毕业于暨南大学新闻系,1990—2014年任职于香港《大公报》,从事国际新闻翻译。2014年6月至今居住于深圳洞背村。著有诗集《游泳池畔的冥想》《我的灵魂》《奇迹集》《发现集》,尚未出版的《洞背集》和《苟活集》等。译有《卡瓦菲斯诗集》、《巴列霍诗选》、苏珊·桑塔格《论摄影》、布罗茨基《小于一》、米沃什《诗的见证》等;近期译著有《一只狼在放哨──阿巴斯诗集》、《希尼三十年文选》、希尼《开垦地:诗选》、《致后代——布莱希特诗选》、《站在人这边——米沃什五十年文选》《火——鲁米抒情诗》;最新译著有《死亡赋格:保罗·策兰诗精选》。2011年获华语文学传媒大奖年度诗人奖。2018年获单向街·文学奖首届“年度致敬”奖。
“
授奖辞
”
作为一位全身心投入诗歌事业的诗人,黄灿然是当代诗坛致力于自我修炼和自我完善的典范。他的诗歌从日常经验中获取灵感,以融合中西诗学传统的文化视域拓展现代汉语诗歌的感受性与表现力,对时间、语言、沉思、使命等重要主题进行卓有成效的命名实践,丰富、扩张了值得珍视的新诗资源。他在充满喧嚣的交叉地带保持着谦逊、专注、开放、敏锐的思想者姿态,成为见证当代诗坛定力的一道灿烂风景。他的诗歌翻译融合诗人和译者双重角色,通过全方位扫描、精心挑选的文本对象为诗歌注入源源不断的审美感性,促使现代汉语在多元文化碰撞中吸收淬火的能量。体量巨大的译作完满地诠释了译者与使者的文化担当,促使当代诗学视野向世界之心持续敞开。为表彰黄灿然先生在当代诗歌领域的重要贡献,特授予其第七届东荡子诗歌奖。
“东荡子诗歌奖”评委会
东荡子诗歌促进会
答谢词
我与这个奖的被纪念者东荡子见过两三次面,前一两次应该是上世纪九十年代在广州,实际场合完全忘了。最后一次见面是2012年4月份在台山举办的第十届华语文学大奖期间,那次我获得年度诗人奖。颁奖典礼那天,晚宴结束后,几个认识或刚认识的朋友到外面的街头排档喝酒聊天,东荡子红光满面,两端翘起来的胡子特别显眼,整个人天真烂漫——最真实意义上的天真烂漫,尤其是他有点微醺的样子。他还用半认真半吓唬我的方式跟我开玩笑,说我的回乡证的芯片会把我的行踪记录下来,我去到哪里都一清二楚。很奇怪,当晚其他人的轮廓都已经模糊了,唯独东荡子的红光满面、翘胡子和天真烂漫的形象醒目地印在我的记忆里,而且是大特写的画面。
一年半后,当我看到东荡子突发心脏病逝世的消息,我立即看见他的满面红光,心想这也许跟他的猝死有关。过了一段时间,我收到一份报纸,是世宾编辑的东荡子专辑。我以前没读过他的诗,或者读过没留下印象。整个专辑我都细读了,觉得他的诗写得很好,纯粹而有力度,于是想到他的天真烂漫也许跟他的诗有关。如果我没记错的话,专辑里还有一篇东荡子写的关于诗的随笔或访谈,我读了也很欣赏。不用说,我一边读一边感到惭愧和遗憾,如果早点读到这些诗,我一定会在台山那天晚上当面夸赞他。使我感到稍微宽慰的是,那天晚上就他这个人而言,他给我留下了足够好的印象,而我想,他应该会感应到我心里喜欢他这个人。如果我记忆没错的话,和世宾的报纸一起寄来的,还有一本应该是黄礼孩编的,我以为是东荡子逝世的纪念专刊,刚才上网查了一下,才知道那是东荡子逝世前得奖的专刊。我在清理办公室杂物时,都有把它们另外放起来留着。
我谈到他的满面红光、他的天真烂漫的暗示和象征。我不能不再提一下他的翘胡子,这到底有什么暗示或象征?它像一个谜,横在他的满面红光和天真烂漫之间。也许它是一种嘲弄:瞧,你以为我看上去像一个混迹于诗歌江湖的人,就会凑热闹?你错了。我倒是以为东荡子生前寂寂无名,而他几位肝胆相照的朋友不忿于他的被埋没,于是立志为他树碑立传,创设一个用他名字命名的诗歌奖来维护他的精神。但他翘起胡子,否定我的猜测。因为我查看了一下他的生平,发现他生前除了得过黄礼孩那个“诗歌与人”诗歌奖,还得过好几个奖,都是密集地发生在他逝世前几个月。也许,从我自私的角度看,以及就今天这个场合而言,他的翘胡子是某种意想不到,半认真半吓唬我:“你等着吧,有一天我会给你一个奖!”
如果那份东荡子专辑报纸不是纪念死者,而是展示一位健在的、写作中的东荡子活生生的成就,我还会那么细读并深受感动吗?这也是一个像翘胡子那样的谜,它不只横在东荡子脸上,而且横在中外诗歌史的脸上。不只写诗本身非常神秘,就连读诗也非常神秘,如同诗人之死对其诗歌的影响非常神秘一样。我们都知道有一种诗人,死后其诗突然获得一种新的神授,几乎所有读者和诗人都会用一种新的专注力来读他,并惭愧和遗憾没有在他生前就理解他,对他表示应有的敬意。当然,更多诗人随着肉体消亡,其诗也瞬间湮没或逐渐湮没。也许存在着两种诗人,一种是有灵魂的诗人,一种是无灵魂的诗人。有灵魂的诗人不管诗人生前是否被重视,其灵魂将在死后继续留存,甚至继续生长;无灵魂的诗人随着肉体消亡而消亡。这是因为有灵魂的诗人,其灵魂连接诗歌源头,或宇宙精神,或世界精神,或真我,或别的什么名称;而无灵魂的诗人只有头脑,尽管可以非常聪明,绝对聪明,但脑死亡甚至先于肉体死亡。
再说读诗的神秘,除了我们读诗的心境、状态或情绪外,还有时间地点的影响,甚至诗的发表和出版形式的影响。我当年对世宾编辑的那个专辑读得如此投入,也许除了诗人之死这个奇特的影响因素之外,还有报纸的形式。我素来喜欢报纸的纸质、字质,我自己也特别喜欢在报纸上发表诗作。当然编者挑选的角度,篇幅的大小,也会影响阅读。相对来说,东荡子得奖的专刊,虽然更具规模,或者说正因为更具规模,我反而印象不深,而这可能跟专辑的杂志式印刷和排版有关,对这种形式,我的阅读敏锐度会大幅降低。我对我喜欢的大师的诗集,会买各种版本,不是搜集癖,而是实际需要。例如杜甫诗的不同版本,繁体、简体、横排、竖排,选本厚薄,都可能各有优点。为了找到更多能读进哈代和奥登的切入点,我会买他们的不同版本。叶芝诗选,我读得最深入的是希尼编选的版本,叶芝诗全集则是一个叫做“华兹华斯”的廉价出版社的版本。
写诗的神秘本身,几乎成了诗人写诗本身的一个动力。当我想追求某种境界,它却给我另一种更属于我也许还更好的境界;当我想效仿某位大师,它却指给我另一条更属于我而且暗示我也许还能超越大师的路径;当我以为我能写得抽象一些,它却把我限制在看似具体的状态里,而当我以为我大概只能继续在看似具体的深坑里挖下去,它却毫无预兆地把我提升至我自己也晕眩的抽象的高度;当我以为我今年大概没诗了,毕竟已临近年底,它却推动我大爆发,不但来个年底大丰收而且跨越新年穿过春天直到初夏才停下来。而写诗过程的神助才是最大的秘密,使我几乎要相信“神秘”就是“神助的秘密”的简称。为什么我一年前还在努力精确地描绘一个对象或意象,尽可能剔除不必要的杂质,一两年后杂质却变成我的宝矿,仿佛我的大脑是一部从未来穿梭回到现在的尖端处理机,把无论什么物质和对象都吞噬进去然后喷出全新的意象和组合,使我对着它们怀疑自己是否真有这样的能力然后信心十足地自我肯定?
我试图从自己的生命轨迹和写作轨迹去寻找神助的轨迹,尽管我知道这将是徒劳的。但也许沿途有一些暗示。首先我相信有一种诗歌精神,她不仅是不可背叛的,而且还要诗人时刻警惕任何背叛的征兆。有一些行动指南,例如不要野心,不要贪心,或苦行主义,但真的是苦行吗?有时是眼界,有时是智慧。我因为翻译和写作的需要,相信应该经常吃牛排,一家很好的商店里有很好的牛排,大概一份六十元,可两个人共享一份,也就是三十元。这是高质量的膳食。但一个底层劳工和一个公司高管都可能会吃三十元的外卖,其营养可能是牛排的十分之一或更低,而且毫无享受可言。价钱都一样,如果说苦行,吃外卖更像苦行。我最近经常想到技能。一个人有一技之能,乃是一种天赐。它不会让你有很多财富,但足够让你不止温饱,为的是让你发挥技能,服务人群。如果不安于本分,利用技能去累积更多财富,你就是背叛了,最终会因为短视而没有好结果。因为越出技能本分就是短视,而在累积财富的过程中会有更多短视,结果也就注定了。
写诗似乎也是一种技能,但它不能提供温饱,诗人除了坚守本分,还得找一份温饱工作。诗人的本分是写好诗,他的世俗职业也有本分,就是提供温饱。两个本分之间,还有各种分寸感需要他把握,有时候细微得不易觉察,很考验诗人的警惕性。这意味着他要经历比普通人多几倍的困难和磨炼,以及保持比普通人多几倍的清醒。简言之,诗人必须为诗歌做牛做马,并感到幸运。用叶芝的话来说,诗人不仅不逃避痛苦,而且还要把自己强加在痛苦上。如果他碰巧得到一个奖,那是他依然幸运的提醒。
黄灿然诗选(1987-2021)
倾诉
此刻我客居外乡,坐在窗前
夜已来临,宁静如它的颜色,如你的世界
孩子,你也许从梦中归来了
感到世界的干扰,和你母亲的呼吸
风吹拂我的脸庞,它也将一路而去
吹拂你母亲的脸庞,你将听出它的声音
你未成形的生命,是在艰难的岁月中形成的
你父亲备受命运的捉弄,逃至你母亲那里
寻求庇护,因而有你,现在他又出来
要作最后的斗争,你是爱情偶然的种子
我们不是为了你才有了你,孩子
这虽然很残酷,却也无可奈何
如果你将来开出幸福的花朵
你不必感谢
如果你将来遭受了风吹雨打
也不要埋怨
因为你是自然的赐予,必须接受自然的规律
无论你是男是女,我们都会养育你
愿你有母亲的美丽,但不要父亲的智慧
智慧是灾难,你父亲为此付出很大代价
美丽随处可以抽芽,自会有人争相守护
智慧不可与美丽相伴,否则会给后者招惹麻烦
你父亲不容于世俗,你母亲不懂得世故
结果他们走投无路,唯有彼此相濡以沫
愿你不要清高,也不要单纯
孩子啊,愿你一生平庸
切勿写诗,这是父亲惟一的忠告
坏诗糟蹋艺术,好诗为诗所误
好或坏,一旦染上,就无法自拔
我落得如此狼狈,就是一个例子
这是我作为父亲,写给你的第一首诗
以后还要写很多,告诉你人间的险恶
愿你平平稳稳,这是父母的希望
他日你人面兽心,或者行尸走肉
我们都不会谴责,也永不会遗憾
一生就是这样在泪水中
一生就是这样在泪水中默默吞忍。
从黑暗中来,到白云中去,
从根茎里来却不能回泥土里去,
一生就是这样在时光中注满怨恨。
一生就是这样在时光中戕害自身。
在烟雾中思考,在思考中沉睡,
在处心积虑中使灵魂伤痕累累——
一生就是这样在火光中寻找灰烬。
就是这样,用牙齿、用刺,
用一个工具挖掘一生的问题;
用回忆消愁,用前途截断退路,
用春天的枝叶遮住眼中的耻辱。
就是这样,把命运比作淤血,
把挫折当成病,把悲哀的债务还清;
就是这样发闷、发呆、发热,
发出痛苦的叹息并在痛苦中酝酿绝症。
一生就是这样在痛苦中模拟欢乐。
做砖、做瓦、做牛、做马,
做那被制度阻隔的团圆梦,
一生就是这样在诺言中迁徙漂泊。
一生就是这样在守望中舔起伤口。
对人冷漠,对己残酷,
对世界视若无睹,对花草不屑一顾,
一生就是这样在反省中拒绝悔悟。
就是这样,吃惊,然后镇静,
蠢蠢欲动然后打消念头,
猛地想起什么,又沮丧地被它逃走,
就是这样困顿、疑惑、脑筋僵硬。
就是这样建设、摧毁、不得安宁。
在挖掘中被淘汰,在吞忍中被戕害,
在碌碌无为中被迫离开——
一生就是这样在迁徙漂泊中饱尝悲哀。
一生就是这样在爱与被爱中不能尽情地爱。
回忆一夜千金的温馨,把脑筋拧了又拧,
回忆稻田、麦浪、飞蛾,想一生是多么失败,
一生就是这样在饱尝挫折中积郁成病。
人就是这样,在泪水中结束一生。
哀歌之七
1
祖国像一粒小米被一枚子弹击中。
橡树把它的金冠让给黑夜之王,自己连根拔起
任风暴的大合唱洗劫家园,抢夺篱笆、石桌和筛。
蟋蟀部落的迁徙开始了,蚁群爬过墙脚的枯叶:
如果有人把它揭开,定能看见整个秋天的腐败。
如果有人把这记忆的手掌摊开,定能看到河山的沉落。
马蹄踏过青瓦,草儿惊呼。流星雨溅出留仙座,夜空耀眼。
如果儿时的小洋葱就是营养,远离土地也就能忘却父亲。
远离土地的人不能不忘却土地,唯母亲的形象撞击内心。
谁可以狠下心把珍贵的体验化为粪土。
以粮食为根的必将归于尘土,以汉语为水的
必将漂泊。这是黑暗的命运,这之中必有秘密。
而揭开它竟是我们的命运。这血还能分出
更稠的血,犹如这水——浓得叫我们流泪。
而祖国像一粒小米被步枪抵住喉咙。五月的群山,
六月的群众,都在清醒地注视那个后退的方向。
当一只眼睛掉在地面、一只手臂挂在空中,
有人利用这个机会,把诗歌和政治混为一谈。
而秋天静静升起,犹如失去的橡树,
它的气息充满复活的力量。那就复活吧,
记忆,如果耳中的风暴可以击晕头脑,
脑中的死水又何尝不能惊醒灵魂。
2
站在黎明的码头,我是黑夜的孤独者。
站在白天的故乡,我把出发的影子拉得比归来还长。
站在晨光中我理解到傍晚之所以被黑夜吞没的缘由。
我永远在从这里离开,又永远在从别处归来。
在大海的耳畔我把山风的叹息连给波涛。
在商业的中心我把祖国的神秘花朵藏于耳中。
在巴士上、火车上,在缓慢而平稳的轮船上
我把奇异的目光投给玻璃山水、扑克面孔
和同样冷漠的城镇和城镇。在黎明的山岗,
在曙光的航空站,我是夜以继日的抒情诗人。
在高速公路把生殖器插向乡村和乡村的地方
我让缩小的影子退回到母亲子宫的黑暗之畔。
在科技的俯视下,在影像的风暴摧残心灵的都市,
我已无所谓我更小的心灵遭受更大的摧残:
我已无所谓星空的布袋囗收得更窄更紧,
同样不在乎知识的皮肤萎缩或者光鲜,生出棱角
或者淡出鸟来。在城市神经渗出血丝的交通网,
我乘坐无爱无恨的巴士、电车和诡秘的地铁,
像水泥一样安稳地生活,像枯叶一样散步。
在鸿福大楼和国华大厦的出入囗,我每天出出入入,
有所思,有所梦,有所得,有所失——
反正无所谓。
3
这不是虚无,朋友。这是动物的现实,
而我们是动物中的动物,处于
现实中的现实:你尽可以管它叫做梦
或梦的现实。我说过我无所谓。唯一的尊严是诗歌的尊严。
唯一的幸福是词语的呢喃。我在“梦”这个字的草头上飞翔,
欢乐的阴影掠过故乡。故乡就是我认识并写下的第一个字。
我在后期殖民地的阳光中如鱼得水,我也有我的生活方式。
我能学习的我已经学习并予以包容,我在社会的洪水中
拾得一叶扁舟,要有多危险就有多危险。
前面还有时代的猛兽,
阳光中的毒草,高科技的私刑,自由的逼供。
而我像枯叶一样散步,在黄昏的入海囗回忆日出。
耳中藏着诗歌的韵脚,视野所及全是生辉的文字。
在政治的光谱中,在太平洋的歌喉里,唯一的尊严
仍然是诗歌的尊严。是撕下“为了生活”这个面具的时候了,
哪怕已经没有了真面目。自己才是地狱。
恰恰是在没有英雄的时代诗人才要粉身碎骨,借诗还魂。
而这是轻而易举的事,秘密就掌握在我们手中。
当我写下一首新诗的第一个字,
我就又回到了语言的故乡,看见
女人把她们鲜花的命运
撒在天堂的街道上。
城禁
国家机器一心想拿你去镶嵌
它的臃肿,仅仅因为它知道
你是一枚钻石,照耀它的缺陷;
它派人按着你的头要你求饶,
仅仅因为你不介意他们也有尊严。
你不是一颗螺丝钉,它早知道,
只不过它还想多尝一遍
知道得太迟的味道。它不知道
你其实很像一颗螺丝钉,并且
很愿意让自己像一颗螺丝钉
闲置在工商行的角落,注解
这时代的灰暗、瘫痪和忙乱:
你很想成为一个不存在的人,
隐身于文字,歌颂一张面孔。
但它以它的方式令你失踪,
叫所有的声音都找不到你的位置,
然后又把你无限地扩大、夸张——
用一个城市而不是用一座监狱
禁锢你,但你的形象它不能阻挡:
你又现身于文字,并且不穿囚衣。
奉献
阳光把她窗前的榛树染成褐色,
把她窗台上的枯叶染成金黄色,
窗台下,她的小书桌上,摊开着
一本原版狄金森,一本《新约》。
她刚把小房间收拾得干干净净,
床铺整齐,被单洁白。屋外
秋天向下午倾斜,向傍晚倾斜,
空中一抹彩云,向她凝视的远方倾斜,
她的腰身向窗沿倾斜,她的心灵向内
向深处倾斜,更深处有微波闪烁……
她的双乳正逐渐收缩,
随着秋天逐渐平伏,隐入胸中——
她已经把全部的爱奉献给基督,并继续
消耗她精神和肉体的全部能量,
只剩下爱,专一的爱,永恒的爱,
那些爱过、正爱着、将爱着她的男人
再也得不到的爱。
日常的奇迹
当你在譬如这个巴士站遇见譬如这位少妇,
她并不特别漂亮却有非凡的吸引力,
你想爱她你想认识她你希望待会儿能跟她
同乘一辆巴士坐在她身边然后跟着她下车哪怕是
仅仅远远望着她的背影看她进入哪一幢大厦
打开哪一扇幸福的家门;或譬如这位老伯,
他脸色安详好像已看见了天堂的树冠,
他头上的羊毛帽温暖纯朴,他眼里
含着使你想做他的儿子的慈光,
他瘦弱的身体再次使你想做他的儿子
以便好好照看他用无限孝敬的语言
轻声跟他说话,扶着他回家;
啊,他们,那少妇和那老伯登上同一辆巴士,
使你失落又惆怅,同时洋溢着幸福,
当你的巴士驶上高速公路,大海耸现,阳光宁静,
你多想赞美多想感恩。你确实应该赞美
应该感恩,因为你目睹了日常的奇迹,
那是瞬间的奇迹,你随时会遇见你自己随时
也在创造的奇迹:那少妇一直是痛苦的,
她跟丈夫跟家公家婆天天吵架,跟同事合不来,
对自己感到厌恶,无穷和无端的烦恼正纠缠着她,
陷她于绝望的深渊;那老伯儿子烂赌,女婿包二奶,
老朋友和旧同事走避他,因为他又穷又不幸,
他出来是为了散散心,为了躲开老伴的唠叨;
但有那么一些瞬间,例如在大街上,
一些别的事物吸引着他们,或一阵风吹来,
或刚才在路上照了五分钟阳光,使他们身心放松,
不再想家人,不再想自己,不再想人生,
不再想账单,不再想电视连续剧,子女的学业或前途,
乡下的穷亲戚,楼上没完没了的装修,
隔壁另一对夫妇和他们的子女无日无夜的争吵,
于是像一艘饱经风吹浪打的船驶进港湾,
他们归于平静,找回自己的灵魂和感觉,
恢复了生命力,恢复了身体的光亮,并在瞬间被你看见
使你想赞美想感恩使你置身于生命的光亮中,就像此刻
你的神采正被你身边的乘客悄悄羡慕着。
光
那是初夏的傍晚,太阳已经落山,
但光还非常充沛,在辽阔的空中运动着,
我正在去将军澳的途中,小巴飞驰着,
小巴深陷的座位给我一个倾斜的角度,
我视野掠过一群群高楼,远的,近的,
在光的催化下高耸着,神圣、肃穆,
统统向天上望去,好像已忘了人间,
一种伟大的存在,倾听更高的召唤;
小巴飞驰着,电线杆向天上望去,
树木、铁丝网、围墙向天上望去,
一片片绿色向天上望去——
像一个合唱团,合唱着一支听不见的浩瀚赞歌。
窗外汽车流动,道旁有人站着或走着,
篮球场有人在奔跑,但都不是作为人,
不是作为痛苦、忧烦、爱和恨的人,
而是在光的催化下,融入这大合唱,
像低音乐器轻奏着或被轻奏着……
我已懒得去描述我作为人的那部分活动——
我的灵魂倾听那大合唱,至今没有回来。
桑丘睡眠颂
你这比大地表面上的一切生物
都要快乐的人啊,你这既不羡慕
也不被羡慕的人啊,睡吧,
带着你灵魂的安宁睡吧,
就连神明也舍不得不多看你一眼,
就连恶魔也觉得如果这时候打扰你
也未免太没道德了。睡吧,
我再说一遍,而我将说一百遍,
睡吧:因为没有对某个美人的嫉妒
使你永远合不上眼,没有还债的焦虑
使你辗转反侧,也没有明天必须做的事情,
譬如为自己为家人的生计,
使你隐隐不安。在这人类思想的黑罩里,
没有恐惧和希望,没有忧烦和向往,
在这均衡的天平上,牧羊人和国王一样地轻,
愚人与智者一样地重,野心和抱负
早已在你呼吸中消散,世界的虚荣
也早已抛诸你脑袋下:
因为你的愿望的疆界
不超过一个凡身
和一个栖身之处。
冬日
一种莫名的感觉。也许来自我与我刚从楼上下来走进去的世界之间。来自
我迈向世界的宽广之后视域宽广之际。街道的巨幅布匹,耀眼的。眩目的。
垂直的大面积阳光。莫名的起落,也许来自背后贫瘠的消失和面前丰富的涌现。
前一刻的空虚和后一刻的充实。我与行人,行人与行人之间流动而透明的距离。
爱与不幸挽了挽手又松开。莫名的恍惚。也许我只是一株生长在我要经过的地方
并将在我经过时勾住我衣袖的植物的梦。蓝天的巨幅布匹,耀眼的。眩目的。
莫名的往返中。灵魂里一个繁忙的上下班世界。互相看了看又继续各走各的,两颗心
都不知道另一颗也闪过想留住这瞬间的念头。大海的巨幅布匹,耀眼的。眩目的。
莫名的……深远。在想取悦,想讨好,想献殷勤的尽头,美德弯下腰来结鞋带。
痛苦上升至几乎与美平衡,就差如果我的视点是一只蝴蝶,轻轻飞临,栖息其上。
国王电车
我希望又不希望好人这么少。
午夜。
我在红灯前等过马路,看见电车刚好驶过,知道赶不上了,便慢吞吞往电车站走去。但电车还停在那里……司机在等我!
就像他是国王,他的马车在等我;或者我是国王,我的马车在等我。或者他是好人,正在等我;或者我是好人,受了神恩。
我坐在上层靠窗的位置,寻找天使的痕迹。窗沿的旧木框微微发光。
我想起几次看见电车还停在那里,等某个追上来的乘客。不管他是好人,正在等他们;还是他们是好人,受了神恩。
我希望又不希望他是同一个司机,这个司机。我希望又不希望好人确实这么少:
有一天他的电车将坐满他等过的乘客,他们互相不知道彼此是好人,但都知道他是好人,都希望又不希望好人这么少;
谁也没意识到车灯渐渐暗淡,因为车里通明。因为所有眼睛和心灵里都有个天使在发光。
山竹的阴影
台风已过去两个月
而我现在才看见
山竹的阴影:从用交叉的胶布
加固的窗玻璃射进来的
冬天的阳光,那原本大面积的温暖阳光
如今斑斑驳驳,使客厅看上去就像
受到了一棵茂密大树的庇荫。
曼德拉
至少你是一颗好种子
长在至少种子还能长的
尽管是贫瘠的土地。
至少你还有一个松散的
让你有机会试炼你生命力的
辽阔的非国大。
至少你还有足以让你
悄悄坐直升机飞越国境
再悄悄回来的渠道。
至少还有一位大法官
在你以为会判你死刑的时候
放你一条生路。
至少还有一个罗本岛
给你黑暗,给你曙光,
给你自由的希望。
兰波之道
他在瞬间完成永恒。然后活着
作为一个人,普通人,任何人。
不像那些同样伟大或更伟大的诗人,
用不完美的人生来成就完美的艺术。
也不像那些两边都沾不上的投机者,
活在聊以自慰和无以自慰的夹缝间。
他知道做一个普通人,是何等的成就。
而做生意,做军火商,是何等的普通。
天才,就是向天借才,又还才于天。
唯有他借了又还。唯有他道法自然。
那些借了不还的,都早死。那些借了
又还不了的,都活在被追索的焦虑中。
2021年东荡子诗歌奖 · 高校奖
2021年东荡子诗歌奖·高校奖:罗海源|施与我身的暴力才有了美学
2021年东荡子诗歌奖·高校奖:张雪萌|我无法不对那只蓝鸟忠诚
2021年东荡子诗歌奖·高校奖:卢文韬|沿着虚色从幻相中撑伞返世
2021年东荡子诗歌奖·高校奖:何骋|全世界所有的胆小鬼联合起来
2021年东荡子诗歌奖·高校奖:李意奴|失败之心当用以株守恐怖的美
推荐图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