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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镇青年:故乡早已不是你想象的那样

2017-01-09 钟二毛 钟二毛

接着,我们老大跟上来,抽出一把小斧头,亮汪汪的一道光——青光——过去,那个人的耳朵没了。耳朵盖在地上,连一滴血都没有,像一朵新长出来蘑菇,后来有人说把它喂狗了,我就去捡起来,甩到路边。我把耳朵捏在指头里,感觉捏的不是肉,是热乎乎的斧头。


我们看完场就去蹦的,吃摇头丸、K粉,然后找妹子包夜,很便宜的,三百块到顶了,七八个人每人带一个,在一个房间里,脱得光光的,大家会事先说好可以互相换,床上、沙发上、洗手间里到处都是光身子。



小镇青年


钟二毛


把讲孔子的老师送进酒店观光电梯后,我就溜了。太困了,一大早六点不到就起床,先是飞车到学校把会议室布置清爽,欢迎的标语挂出来,椅子不够也多找了十几把。然后,又和人文学院的老师一起去酒店,接上老师回到学校,拍照、听课、假模假样地提问、互动、共进午餐。下午六点前还得给几家报纸提供一个新闻通稿。


找个地方洗个脚。洗脚目的是找个地方眯一会儿。这是我多年学会的一个小技巧。你说大白天的,你去开钟点房吧,一这样的酒店不多,二价格怎么也要接近一百,你就是到了酒店里,雪白的大床上一躺,不但睡不着,反而更清醒了。不如洗脚。不贵,而且人很累的时候,洗脚师傅一给你用力,是很容易睡着的。


车一出校门,就到了和谐路。嘿,没走五十米,就看到了一个休闲中心的招牌。招牌下居然是一堆沙石,灰白灰白的,大概是掺了些水泥。感觉是一家新开的店。管他呢,反正是来找地方睡觉的。


领带打歪了的部长还没说话,我就先开了口,洗个脚,找个安静点的房间,多少钱。部长手里握着个黑漆漆的对讲机,客人一位,客人一位,足浴。然后扭头一个夹满皱纹的笑脸,老板,八十分钟,三十八,按完后可以休息,请上二楼。


二楼的一个小女孩把我带到了一个靠近洗手间位置的小房间,开了空调。一张桂林山水的喷绘图,蒙在玻璃窗上,外面的阳光扑上来,山水好像活了过来似的,绿油油的。我躺在椅子上,自己脱了鞋袜,裤脚卷到膝盖,包和相机扔在旁边的一张椅子上,用报纸盖着,我怕一会儿睡着了,被别人顺走。


技师半天没人来。我想睡又不敢放心睡。我光着脚跑到二楼服务台喊了一声,等我掉头回来一个女孩儿正在敲我那个房的门。干瘦得要命,我怀疑她的力道。我说,换个男的。


这回很快。一个小伙子进来了,老板,请问要泡哪种,有中药的,有海藻泥的,还有补肾的。我说,中药的,是三十八吧。小伙子说“是”就出去了,一会儿一盆热水放在了我的脚下。


此时困意浓到了极点。我挪到一张小凳子上,小伙子站在身后开始给我按肩。我说,用力掐下肩和脖子就行了,等下按脚多按点。小伙子的手在我肩上劳动起来,或许人困了容易放松的缘故,我居然感觉他的手势很正宗,力度合适,肩周炎里的酸被揉出来了,微微痛,又微微散去,感觉到肌肉里的纤维就像恋爱中的男女,一开始互相装酷、叫劲,然后慢慢靠近、柔软,最终胶合在一起、得寸进尺。


被这么舒服地一揉,睡意没了。我开始夸他,嗯,你按得很好,多少号,下次直接找你,我在旁边的学校工作,中午没地方休息。小伙子说,我十三号。


重新躺在椅子上的时候,小伙子首先映入我眼帘的是:黑,黝黑。额头、鼻子、脸、下巴,还有半截脖子,哪哪都黑。前面的头发还是蛮有型的,大街上流行的那种“周杰伦”,只是后面的头发很乱,一看就知道晚上睡翘了起床之后没用水弄湿压下来。穿的是牛仔裤和长袖T恤,T恤是黑白横条,袖子只挽到手腕再上一点点的地方。阳光穿过“桂林山水”,再到他身上,黑就有了一层暗淡的亮。


像一头斑马。


我问,一楼大堂那里一排椅子也是洗脚的吧,大堂是多少钱。


小伙子正在给我的脚上涂上一层冰冷的什么东西,大概起润滑作用的。小伙子用袖子拨了下头发,抬起头,大堂十八,但只有六十分钟。


那么便宜?我有点纳闷,要知道这是靠近市中心的位置。


很便宜的,这里。我们家乡洗脚最低最低都要五十。还是家里好玩。小伙子用力地顶着我脚板下接近大母脚趾的一个穴位。


你家哪里?因为他的力道正适合我,我也有一搭没一搭地闲聊着,眼睛眯着,想聚集一些睡意。


湖南。


老乡耶。你湖南哪里?


湘西那边一个县城。


凤凰那吧?我去过。什么县?


小伙子嘴里滑出的那个地名,让我脚不由自主地抽了一下。他说的那个县城就是我的故乡!


你去过吗?小伙子把我的脚重新摆正,力度放轻了些。


没有。你刚才说,这里不如家里好玩,家里怎么好玩?


小伙子再次用袖子拨着头发,幅度很大,似乎要把垂下来的那一缕夹进头顶的发丛中去,免得再次掉下来,落在眼前。小伙子瞟了我一眼,说了起来。


我们家还真的比深圳好玩,也比东莞好玩。我刚从东莞过来,我是晓得的。我们县城现在开了很多茶楼,要个房间,早上点茶、咖啡,打牌,晚上夜宵、烧烤,玩妹子。不过现在大家又不喜欢去茶楼打牌了,因为茶楼里有卡拉OK,吵。现在打牌的都到宾馆了,你大白天去县城最好的宾馆是订不到房的,晚上还可以,有些打牌的退房了。我们那里赌钱很厉害。


你赌不赌?我问。


我一开始很潇洒的。小伙子停顿了一下,挪了下屁股,开始按另外一只脚。我一开始是给人家看场的,说是望风,也不是望风,没有什么可望的,大家都知道。我们几个年轻崽就是轮流守在赌场外面,就像现在大城市街上的那些巡逻员,东走走西看看,巡逻员手里拿的是胶棍,我们拿的是尺多长的杀猪刀,当然是别在裤腰上的。也有被劫场的,对方人多或者家伙比你厉害,你就老老实实投降。劫场的人明目张胆地说,别动,这些钱归我了。但也有人不多也敢劫场的,那是因为他们老大最有名,不敢得罪,其实所谓有名,也就是凶,不要命,谁凶横谁不要命,谁就有名。我就参加劫过一次。那次是冬天,有一个听说是在少林寺学过几年的人,反应特别快,听到我们脚步声立马抱起钱就跑,结果被前后堵住了,两把短匕首一前一后就扎了上去,血顺着小半尺长的刀叶喷出来,带着腥味的热气很久都没散去。接着,我们老大跟上来,抽出一把小斧头,亮汪汪的一道光——青光——过去,那个人的耳朵没了。耳朵盖在地上,连一滴血都没有,像一朵新长出来蘑菇,后来有人说把它喂狗了,我就去捡起来,甩到路边。我把耳朵捏在指头里,感觉捏的不是肉,是热乎乎的斧头。一会儿有一条狗过来了,但连闻都没闻就摇着尾巴走了。


听得我后背完全贴在沙发上。我怀疑我的小腿也是绷得紧紧的。


我们工资一天两百,有时候还有赢了钱的给的小费。很潇洒的。老大会给我们几个人租一台小汽车,每天二百五的租金,自己加油,我们看完场就去蹦的,吃摇头丸、K粉,然后找妹子包夜,很便宜的,三百块到顶了,七八个人每人带一个,在一个房间里,脱得光光的,大家会事先说好可以互相换,床上、沙发上、洗手间里到处都是光身子,很有开派对的那种气氛,很刺激。


有这么开放?我直起身子。


开放。我跟你说,在我们小县城,要找个妹子搞一搞太容易了。你们总是说你们大城市怎么怎么开放,怎么怎么乱,怎么怎么灯红酒绿,屁啊,那都是有钱人的说法。我跟你说了,你可能不信,大前年夏天,七月,我记得很清楚,我加了一个我们同一个县城的妹子的QQ。我加别人QQ时,先要看对方写着是在哪里,要是是本县的,我就加她。一聊,发现这个妹子是个幼儿园老师,我就打算放弃了。我最害怕老师了。嘿,哪里知道,她却有事没事找我聊,我下线了,还给我留言。我第一次跟她聊时开过视频,估计是她觉得我长得还比较帅吧。我一看这架势就知道有戏,也不管了,什么老师不老师,聊。没过一个礼拜,一个晚上我看场回来,已经快一点了吧,看她还在线上,我就说出来夜宵吧。她立马答应了,我们就在一个路边摊吃羊肉串,吃完她叫我去她家玩。这不明摆着的嘛。我送她到她家,是一个两层小楼。我站在葡萄架下说,我不敢上去,怕你老子发现打死我。妹子说,家里就她一个人,父母去新疆收哈密瓜去了,单月出去,双月回来,一年四季,规律得很。我伸手扯了串葡萄放进嘴里,跟着进去了。一进她房里,半句客套都没有,两人滚在一起了。一直滚到月底,然后就再也没有联系了。


在我们那里,有钱人要么开赌场,要么放高利贷。放高利贷钱不要很多,有四五十万就可以了,他不是像你们大城市那样一借借几十上百万,一般都是借个一万两万的。借一万,每天利息四百。你说有没有赚头?当然,放高利贷也有风险,那就是怕人跑了。人跑了你又不能去告他,因为这东西本来就不合法,一般的也不会去找家里人要。他妈的,我就是别人欠了我六万多块钱,最后人跑了。那个人都很熟的,我们头天晚上还在他家住过,没想到第二天一早,全世界都找不到他了。


离开家乡多年,我被这生猛如晨曦海鲜一样的描述震惊了。我说,你刚刚不是说你是只是个看场子的吗?


看场子不到半年,我自己也开始赌了,忍不住的。赢了钱的人给你小费的时候,会阴阳怪气地说,嘴毛都长过卵毛了,就是说人大了,不能老是当别人手下。当时,我爸爸也知道我不学好了,他就给了我几千块钱,希望我去学个厨师。我拿这学费去赌,一开始还是赢了不少钱,你想我最后都能放五六万的高利贷。高利贷放出去之后,我开始输钱,又借别人的高利贷,加上一些赊账,我出来的时候背了十三四万的债。


你是怕被追债才出来的?我给后背塞了个小枕头,身体自然直了起来。


不出来怎么办。讨债的天天找你,今天说没有,明天说过几天,逼急了他叫几个黑道的朋友搞你几下,不要你的命,要么让你半个月起不了身,要么让你没半点自由。那不如刚脆出来躲躲,找不到人了,他们也没办法。和我出来的好几个朋友,都是一样的情况。他们现在在东莞。


那你现在洗脚也赚不了几个钱啊,十几万的债务怎么还?小伙子在捏着我的小腿肚,这回用的是蛮力,按得我疼得想站起来。


没想那么多。洗脚也是暂时的,找点事情做而已。我在东莞呆了一个月,无聊得要死,每天早上七八点才睡觉,下午五六点起来,吃个饭,然后就去工业区附近钓妹子。


钓到了吗?我问。


第一次没钓到,差点命都丢了。小伙子说,我们到了东莞就找厂,好多厂都不要有文身的,最后只有一家玩具厂要了我们。我们几个人根本就没心思打工,就是想钓工厂的妹子。但我们把工厂想得太简单了,以为是在家里,可以横行霸道。进去厂里第二天中午,我们到食堂买饭,一个小矮子突然插在我们一个朋友面前,还吹着口哨。我们这个朋友就问你为何不排队,没想到小矮子开口就说“丢雷个嗨”,广东白话,骂人的。我们一听就来了气,将小矮子围了起来。小矮子灰溜溜走了,但不久就出现在我们宿舍里,带了七八个人。其中一个充当和事佬说,给个八百块吧,让兄弟们喝个茶,交个朋友。我们中的一个朋友脾气很猛的,一脚把和事佬踹倒在门边,我们几个人也都亮出了藏在包里的匕首。吓走他们之后我们也跟着下楼去买水喝,可刚付完钱,小矮子和和事佬带着十几个人跑了过来,看他们拳头握的样子,就知道每个人衣袖里都藏着长长的刀。我们几个拔腿就跑,宿舍里的包啊、衣服也不要了。要知道,我包里的那些衣服,都是看场时在县城里买的最名牌的衣服,“背靠背”什么的。


进工厂就是为了钓妹子?我说。


我们钓妹子就是要她们养我们,去卖。我那几个朋友到了东莞也开了个小赌场,但抓得严,而且不是我们自己的地盘,胆子小,所以赌场关的时间比开的要多。没钱怎么办?那就钓妹子,有了感情后,把她送到酒店、发廊里去挣钱。妹子喜欢你之后会愿意做这些的。


有不愿意的吗?我问。


有,我那个就是死活不愿意去。我们是在县城就好上了,我到了东莞之后,打电话把她也叫出来了。我们几个朋友也都把相好的带了出来,然后让他们去酒店、发廊。有的不愿意去的,就打,脱光了打,真打,还有跪玻璃瓶,把人关在一个小房间里,没有一丝光线。膝盖是皮包骨,玻璃轧得全是窟窿也不会哗哗流血,但可以疼得让你想爬都爬不了。几个朋友也准备打我带出来的那个,但我不同意,我说算了,放她走。我让她连夜就走,她却不愿意,还要跟着我。我跑遍了整个镇,也没买到玫瑰花,后来就在一个玩具厂后门的垃圾堆里捡了一大束塑料玫瑰花,再到文具店买了张玻璃纸包起来,送给她。她终于走了,左手抱着一只大赖皮狗玩具,右手一大束花,在公共汽车里一个人占了两个位置,好像很高傲似地。那花假得比真的还好看,“露珠子”活灵活现,天越黑它越亮。她现在在哪里,我也不知道。


八十分钟时间正好到了,当小伙子拉下我的裤脚时。我磨蹭着穿鞋,问,那你这十几万的债怎么办?


小伙子勒了下衣袖,要把凉了的泡脚水端走。我看到了他小臂上有一条龙的尾巴,那尾巴打着卷,一圈一圈地往里收,直到最后一点,浓浓的一个红点。我想,他的前胸应该还有一个呼啸飞舞的龙头,一须一眉,气势昂然。


这个,到时候再说,总有办法的。小伙子端着木盆走出去了,阳光在他背上,一点一点掉落在地上。我躺在椅子上,感觉到身体异常沉重,这回是真的睡了过去。


在短暂的几个小时中,我一直在做着一个简单的梦:我在寻找回家的路,回我的故乡,地处湖南大瑶山的月拢沙。可,在梦里,我就是找不到方向。那些白白的,不是大马路,是干枯的河滩。人声鼎沸,火光冲天。我左顾右盼,眼看故乡就在眼前,却迈不出一步。


当我再次醒来,已经是下午六点。我是被那个干瘦的女孩叫醒的,她前倾的身子让我闻到一股烂谷子的味道。她说,跟你洗脚的十三号有没有跟你说什么,他把经理捅死了。


我正要回答,一个警察进来了。来,做个笔录。警察说。(完)


题图来自网络,与正文无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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钟二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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钟二毛,小说家,故事狂人、时评人。当过警察、记者。多个电视节目谈话嘉宾。出版有长篇小说《小浮世》、《小中产》、《我们的怕与爱》,短篇小说集《旧天堂》等书。所有的文章,都只是为了告诉你一件事:三观正常,比什么都重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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