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从欣：猪仔叹和毒物赋
Candice Lin: Pigs and Poison
地点：广东时代美术馆，广州
时间：2021.3.20—5.16
林从欣，《机器之言，我父所写》，2019年，钢铁、铁丝网、石膏板、骨黑颜料、木，920 x 240 x 12 厘米
摄影：Ian Byers-Gamber
图片由盖巴利画廊（洛杉矶）提供
必须穿过一道由铁丝网与石膏板构筑的墙，从墙上那扇关闭着却仍可容人俯身进出的铁栅门中钻入，你才能进入“林从欣：猪仔叹和毒物赋”的展览现场。这道具有悖谬意味的墙毫无分说地指定了观众进入展厅的方式，它也是这个展览的第一件作品 《机器之言，我父所写》（2019）。林从欣将一句带有西方中心主义意味的、从某篇认知哲学论文中摘取的引言镂刻于墙面，透过笔画被凿穿的局部，可以望向其背后明亮的、白色的展厅空间。由此，功能性的墙被转化为由语句所构筑的、象征性的墙：它拱卫和守闭，同时又透露和允诺着那个白色空间。通过这道模棱两可又绝无商量的墙，就像完成一种仪式，观众用（短暂地）屈从的身体，同艺术家即将带给她们的东西达成了临时的契约。这也是整个展览中我认为最重要的一件作品，从一开始它就给出了如下预示：在墙背后的白色空间中同时包含了区隔和转化，禁止和许可，进路和阻障，它并不如看上去那般明亮，而是被不可见的阴影所纠缠，充满暧昧、困难和矛盾。
林从欣，《我记忆里父亲的房间下着雨（飞向太空）》，2020年，书籍、木材、海洋环氧树脂、泵、水、铝窗格、织物材料、纸上油漆、摄影、织物和现成品，尺寸可变
图片由戈维特布鲁斯特美术馆提供
林从欣，《浴火重生》，2018/2021年，骨黑颜料、壁画，485 x 950 厘米这种困难之感不可避免地来自于林从欣的研究和创作对象，无论是致瘾植物、病毒、劳工移民和殖民商品历史等一度（且仍在）被现代文明所压抑、抹除和掩饰的主题，还是萦绕其中无数已彻底沉默的幽灵，不可见的劳动，无迹可寻的身体与生命，档案中从未存在过的暴力现场和目击证词，无法传递的记忆和无法想象的正义……如赛蒂亚·哈特曼所说，事关如何“与此不可能性相角力”，如何去书写“一部人类的反向历史”[1]。在林从欣的作品中，我们看到一种模仿的策略被用于不可见暴力的反向呈现，她用水流持续冲刷一堆摊开的、记载华人移民和契约劳工历史的档案与书籍，直至它们腐烂（《我记忆里父亲的房间下着雨（飞向太空）》 ，2020）， 她使用黑色的骨炭颜料创作关于种植园制糖场景的壁画，当年正是以劳工的骨殖为原料，被漂白的原糖才流向各个文明世界的餐桌（《浴火重生》，2018/2021）。她曾经服食由致瘾植物炮制的酊剂，在它们的作用之下作画，用身体作为通道来召唤未知历史的幽灵。林从欣曾经引用格里桑关于“不透明性”的概念来帮助阐明她的创作原则：由于知识或透明度是不可能的， 作品只能如织网般尽可能地打捞事物的阴影[2]，也即，创造底片一样的空间来想象档案中失落的内容[3]。
林从欣，《香料》，2008年，贴有标签的塑料袋、LED灯、陶瓷、纸上酪蛋白颜料、影印图片、草药，尺寸可变
图片由艺术家提供
林从欣，《抚育亡灵》，2008年，纸本水彩，111.8 x 139.7 厘米
摄影：Joshua White
图片由艺术家及盖巴利画廊（洛杉矶）提供
然而，进一步追问这个起到如此关键的中介作用的“底片空间”到底位于何处，我们或许会发现自己又回到了初始的悖谬中。艺术家的研究、叙述和创作都需要经由展览（它既是动词也是名词）的中介，方在物质性的空间中得以显形。首先需要进入那道最初的墙，在白色空间所提供的合法性平面上，作品、叙事和转换性的阐释得以一一构筑起来和相互支撑。白色空间不仅装配或象征了某种秩序，同时也是秩序本身。换句话说，我们同样无法拥有一张可靠的底片来期待最接近“真实”的投射。艺术家展出了被污名化的草药、香料和酊剂，观众可以从陈列着这些“毒物”的长桌和展位边走过，购买、嗅闻，这一切因发生在白盒子之中而“自动”被解毒、净化和担保为安全的知识，就像学生们在教室或实验室里面所经历的一样。在悬挂于白墙上的一批关于鼠疫、灾难、劳工和猪的尸体的绘画中，人们会发现一种内在的吊诡：似乎激进的叙事仍需要经典的展陈秩序来维系其可读性。那么，我们能够期待用传统的教学法来打开这样一部反向的人类历史吗？就像带着屈从的身体穿过这堵墙。这一切似乎是无解的，但不应因此被忽略。在这个意义上，我认为林从欣的这道墙用它独一无二的方式穿刺入当代的展示文化和其维系的知识秩序，它是一个有益的提醒，当我们安全地游弋于艺术的场域之中，最好不要忘却它的存在。
[1] 赛蒂亚·哈特曼，《维纳斯双幕剧》，黄琨译，https://www.timesmuseum.org/cn/journal/south-of-the-south/venus-in-two-acts[2] 蔡影茜，《被投掷到当下的过去与未来 ——关于林从欣:猪仔叹和毒物赋》，展览场刊，https://www.timesmuseum.org/cn/program/thrown-into-now本文发表于LEAP 2021春夏新刊“幽灵派对”，即将上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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