青山无旧事 | 一等奖
青山不语，风雨不动的山没有记忆，只有生灭匆匆的人才会各藏往事。
文 I 法学院 吴冕之
自从被栓子爹一巴掌扇倒在地上之后，老师就变了，她再也不开口说山外的事了。
翠翠她们学校的老师是从山外的大城市来的，还是个大学生，老师不光教语文，数学、体育、美术，都是她在教。
“你们呀，要好好学习，以后考到山外去……”
“老师，山外有什么好的啊？”
“山外啊，山外的城市很大，很晚很晚城市还是亮的哩，灯火通明，书，电影，还有……你们去看看就懂啦。”
老师很温柔，爱给他们讲山外的各种故事，她在山里没有亲人，像一株被山风吹进坳里的浮萍，缓缓落地，却久久不愿生根。向她提亲的人踏平了门槛，老师只有两个字撂给各路人马，“不嫁！”
对提亲的人，老师只肯冷眼相对，对翠翠，老师的温柔如四月风，翠翠生日，老师还给她带来了礼物，“这是饼子吗老师？好甜呀。”
“是曲奇，”老师笑眯眯的，“好吃吗？没有黄油本来想着做不成呢。”
“好吃！老师是和妈妈学的吗？”
“是过去在山外……”
老师的眼眶又红了。
村里的家长不喜欢老师提山外，次数多了，愤怒的家长堵了校长办公室。“老说那陈芝麻烂谷子的事做什么！不好好上课，就知道说山外咋个好，孩子都被教野了！”
从被校长约去谈话以后，翠翠感觉老师就更不爱笑了，连上课都没了精神。“翠翠，你还不知道哩？老师要嫁汉了！”后桌栓子过来嬉笑，“哎呀呀，李家老大这么好福气！俺也真想娶个媳妇！”
翠翠愣了，“嫁人？老师不是把提亲的都撵走了吗？”
“这你就不懂了，嫁不嫁人，”栓子抽了抽眼角，“咋是她说能了算的！”
翠翠一路小跑回家，兴奋地捂住心口，“爷爷，告诉你个秘密，我们要帮老师回家！”爷爷一怔，“回家？往哪走？山外？”
“嗯！肯定是李家老大太老了老师不想嫁！老师就应该走，今天老师找鼎子说的，鼎子又找了我们几个，今晚就出山！”
“又来了，又来了……造孽啊！”爷爷狠狠抽了一口烟屁股，“嫁汉生娃都是天理，乱打什么别！”
“爷爷！就算老师听话嫁了以后也不知该天天哭成什么样！连我们瞅着都想掉泪！山外才是她的家，凭啥不让她回去啊！”
“罢罢罢，都是命。”老汉还是拗不过翠翠，“送出村口你就乖乖回来，别跟着男娃瞎混！”
出了村口，穿河，过谷，攀峰，那就是他们从未涉足过的山外。山里黑得早，翠翠一帮孩子兴奋地早就藏在村口柴垛边，盯着约好的时辰送老师出村。左盼右盼，可算等来了老师的影子。
“老师，你可急死我们了，还以为你不来了！”栓子站出来朝着老师挥手，老师的脸红红的，压不住紧张而兴奋的神色。“鼎子，翠翠……走吧！”
鼎子和翠翠扯着老师的手就往村口跑，“老师，看见对面山峰上的信号灯了吗？小路黑，你要是迷了方向就去找灯，翻过那座峰就能出山了！”“老师，走谷边可得当心！滑得很，天黑了就得蹭着走！”
“好……好……”老师不知是恐惧还是兴奋，牙齿战战响个不停。一众人走出老远，却不见了栓子的影。翠翠正欲去寻，就听见背后隐隐有人在喊。“在村口！”是栓子，“我没瞎说，她就是想跑！哥！大伯！”
三点两点灯光从四面八方亮了起来，男人们举着手电筒围城了铜墙铁壁，墙后面，藏着女人，那是孩子们的母亲，山外来的母亲。
老师见状扭头就跑，像是一只飞蛾，朝着山外的星火疯了一样向外扑去，可男人们早就围成了墙，四面八方，她突不破。瘦小的身子被人压住，李家老爹的脸上被老师抓出了道道血印，也被抓得一脸花的栓子爹一个巴掌把老师扇在了地上。
栓子娘面有不忍地嘀咕了句，“娃也不到二十，怪可怜的，不然让她走吧……”
“你也跟着傻！嫁了汉生了娃看还拴不住她？让她瞎跑，听她瞎窜撵，以后咱家栓子娶不上媳妇断了香火咋办？以后没女的嫁进来咋办！”
另一边的鼎子爹瞅见了被扯到一边大哭大闹的鼎子和翠翠，登时气得给了鼎子头上狠狠一巴掌，“早说了多少遍别搭理她！扫把星晦气得很！要不是她娘心野了也想跑，她爹也不会为了追她回来一起摔死到沟里！有娘生没娘养的东西！”
翠翠安静了。
母亲们也都沉默了。
漆黑的大山里，只有村头一片灯火通明，女人绝望的哭声在山谷里摇荡不散。
后来，老师被匆匆披上了红盖头，嫁了。听说拜父母时，老师是被李家其他几个儿子合力摁着才磕下去头的。
后来，老师半个月没来上课。少了一个老师，小学已经撑不起来，村民又堵在了校长办公室。
后来，重新来上课的老师，再也没有提起过她山外的往事。
“爷爷，我娘也是山外来的吗？”翠翠扒老汉的肩头，执拗地求一个答案。
老人埋头又卷了袋烟，头沉了沉。“凭啥不告诉我，你们凭啥都瞒着我啊，爷爷？”翠翠眼里含着的一包泪还是淌了下来。
“翠翠啊，人都没了，过去的事，再提它做什么。”爷爷的烟灰抖落了一身“山里不是你能呆的地方，听你老师的，考出去！”
凉凉的山水，四合的天幕，翠翠站在村口，山影重重，山上信号灯明灭如海中磷火。翠翠的村子那么小，出山的的路，却那么长。
青山不语，风雨不动的山没有记忆，只有生灭匆匆的人才会各藏往事。
翠翠的村里，人们从不敢怀念往事。
文字：吴冕之
编辑：胡莹琨
责编：徐文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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