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小说 | 水晶之夜

外国语学院  李子威

水晶之夜

北非的黎波里的冬雨冰冷，雨并不大，才只微微润湿了雪松的针叶。但卡尔的眼球被寒雨叮咬得不住抽搐，三分钟前一颗子弹削掉了他半块眼眶骨，骨肉外露，大量失血却未立即致死，已是他的幸运。

枕在几具残尸间，卡尔从没觉得冬天有这么冷过，甚至比记忆中的老家柏林还要冷得多，然而比冷更可怕的感觉是渴。濒死之人大概也都是这样，喉咙里似有蚂蚁噬咬，肢体末端不自觉地抽搐，生命在寒冷中被不断剥离，直至抽空。

像德第104步兵团许多已经死去的士兵一样，卡尔的左指蜷缩了最后一下，便坠入了永恒的冷。临死前他的视线模糊，眼前不再是北非战场的高地，而是两年前1938年11月9日的柏林，满地碎片，狂欢与哀嚎，伊迪丝的背影，疾速的火车……

卡尔是在一次行窃中遇见伊迪丝的，他与布鲁克本是有名的惯偷，却在一间不起眼的小店里失了手。这是家位于街边的普通杂货铺，如果卡尔得手，只需冲出店铺顺着第四大道疾奔至街尾再混入其他小巷，那个肺痨的犹太店主绝不可能追到他，附近的警察也只会睁一只眼闭一只眼，谁会在乎一个破犹太人的店？

但正是在这样一个破犹太人的店里，故事向来发生地猝不及防。伊迪丝是这家店主的女儿，母亲早逝，父亲的身体又被肺病拖着，她天生聪慧，擅长运算，是家里再合适不过的照看账目的人选。伊迪丝也有的是时间，她才十五岁，还有大把青春。

卡尔与伊迪丝的相遇，仿佛是为了验证爱情的不可预料。湖蓝色的双眸被伊迪丝黑硬的睫毛包裹，星星点点的雀斑缀在她圆润饱满的双颊上，她笑了“先生，你的黄油饼干掉了。”卡尔极力保持着一个惯偷的尊严“谢谢你，小姐。”手却已不自禁摸出了一马克结账。贼放弃了偷窃，伊迪丝却已盗走了卡尔的心。

布鲁克刚刚收工，惯常来找卡尔聊天，卡尔刚提到伊迪丝，布鲁克漫不经心地说：“一个犹太小妞，有什么可提的。”他转瞬又目放金光“你知道吗！过两天柏林就会掀起一场狂欢，女人和钱，有什么重要，唯一重要的是党卫军！”

卡尔知道布鲁克已经陷入政治狂热许久，但还是头一次看到他如此激动，反倒把自己的热情冲退了许多。卡尔忍不住问道：“什么狂欢？”布鲁克嘴角上挑，得意地说：“保管你大开眼界。”卡尔忍不住锤了布鲁克肩膀一下“你小子倒是说清楚啊。”布鲁克只是哈哈大笑，又拉着卡尔去参加游行去了。

过了两日，狂欢如约而至。先是一块红砖在空中呼啸，被砸中的犹太教堂里女人的尖叫和孩子的哭声此起彼伏，火开始舔舐倒下的面孔，万物焦灼。黑色制服解放了扭曲的野兽，压抑已久的人群借着别有用心的口号为虎作伥，更假以正义的旗帜伪装自己烧杀抢夺的私欲。

盖世太保的警棍在橱窗上舞蹈，蜻蜓点水般的舞步过后是漫地玻璃碎片，笑声和狂呼声交织着“杀死投机倒把的犹太佬”“财富属于日耳曼人民”“犹太卖国贼，魔鬼的使者”“犹太佬滚出德国”。

一战和魏玛共和国时期的反犹浪潮在此刻达到第一个高潮，柏林处于极大的混乱之中，而这混乱中的唯一铁律就是保持疯狂，疯狂到假使地狱之门大开人间，也不过如此。

卡尔跟着布鲁克已经砸了两条街，直到快砸到伊迪丝家的杂货铺时，他才突然想起那双湖蓝色的眼睛来。伊迪丝家的杂货铺已经空了，一地狼藉，她父亲的眼镜散在一边，人蜷缩在被撕碎的货物旁一动不动，如同一片被扯落的叶子，凉凉地贴在地上。卡尔朝他大叫“伊迪丝在哪？”伊迪丝的父亲从昏睡中惊醒，强忍疼痛应答道“火车，她被抓走带到火车那边去了，你们这些野兽！”

布鲁克啐了一口“哼，你们才是德意志的灾难，之前那么严重的经济危机，马克不值钱到了被孩子们成捆地堆房子玩的地步，可你们呢？攥着大把金条不说，为了赚钱宁愿把牛奶倒掉也不卖给我们，只眼睁着看我们挨饿受苦！究竟谁才是野兽？”

布鲁克越说越激动，刚略有疲乏的激情被再次点燃，他猛吸了一大口烟，憋足力气狠踢向地上缩成毛虫的人。烟蒂摔在地上似暗未灭，只用它猩红的眼睛窥看这人间，布鲁克的黑尖皮鞋跳起踢踏，面袋一样臃肿的身躯被用做舞台，血汁模糊了破碎的金丝眼镜，墙壁上湿漉漉的梅花点点。

十一月的寒意狠狠嘬红了人群的鼻子，布鲁克却依旧在街头继续他的狂欢，风与火在玻璃废墟上缠绵，他高声喊道：“今晚是德意志的水晶之夜！”狂欢者们随之高呼：“水晶之夜！水晶！之夜！”口号声如同浪潮，一波压过一波，在这样诡谲的海潮下，多的是层层堆压的无辜溺亡者，无谓的牺牲品，他们的血在海里冷却了凝固了，便化成了悲戚的红珊瑚礁。

夜在黑墨水里泡的发胀，月亮无动于衷，火车月台前遗落着一只孤零的小红皮鞋，咧大着嘴，似与卡尔对望。火车连货箱都已被犹太人和反动者填得满当，处处是蠕动的人影，他仿佛看见了伊迪丝，却又仿佛没有。此夜太深，没有人能看得清楚。

那一晚过后，第四大道的两个惯偷都换上了卐字臂章的全黑制服，布鲁克东去波兰，卡尔南下北非，至于伊迪丝，已无人知晓。

文字 | 李子威

排版 | 刘　柯

图源 | 网　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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