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闫红说 | 《第一炉香》:葛薇龙犯的是不是天下女人都会犯的错

闫红 新安晚报 2022-05-01

不吐槽《第一炉香》的选角了,我们来说点别的。


电影上映后,葛薇龙是不是咎由自取,也成了热议的话题,有人说她是心比天高、眼高手低,没有富贵命又想过奢华的生活,她的命运是她选择的。


这话也不能说不对,其实在电影上映之前,我看小说时,就已经对葛薇龙有十万个不以为然。



小说开头,写她家人因为听说上海将有战事,搬到香港来,住了两年之后,看上海渐渐太平,在香港吃穿用度费用也太大,就打算搬回上海去。但葛薇龙不想跟父母回去,因为她在香港已经读了两年书,要是回上海,她这两年的功夫白费了,于是跑到姑姑这里拉赞助。


之前她并没有见过这位姑姑,只知道姑姑是个赤裸裸的现实主义者,宁做富人妾,不做穷人妻,还有各种飞短流长缠身,在破落户娘家人眼里是个声名狼藉的危险人物。


但葛薇龙偏偏认为这所有说法,可能都是误解加妒忌的结果,她一意孤心地把姑姑当正常人,执意前来。


要说这位薇龙姑娘这勇气,比《红楼梦》里冷不丁地想起王夫人的刘姥姥还要多,刘姥姥到底跟王夫人走动过,对王夫人处世风格有所了解,薇龙啥啥都不知道,怎么就觉得她姑姑愿意做她的天使投资人呢?


这是年轻人、尤其是新入行者常犯的一种错误,老觉得这个世界是为自己设计的,把上司和客户想象成上帝派来关照自己的天使,即使看出端倪,也有办法说服自己不信。


很快她就亲眼看到姑姑不是善类,也知道姑姑想要拿她做诱饵,把男人钓到这座小楼上消遣,她还看到丫鬟睇睇违背姑姑意愿的悲惨下场,被扫地出门还要赶尽杀绝,断掉一切后路。


姑姑这里的现实是如此的肮脏,复杂,不可理喻,但她要钱,认为自己的工作只是做诱饵,又不是卖身,舔尽甜头后,还能逃出升天,做一朵出污泥而不染的白莲花。


说实话,全身而退也不是不可能,但对意志力的要求极高,是一场大冒险,你要时时刻刻清楚自己在做什么。葛薇龙只能做到一半。


正式入住姑姑家第一天,她发现衣柜里各种华服都是姑姑特地为她做的,她的第一个反应是对的,“向等上一抛,人也就膝盖一软,在床上坐下了,脸上一阵一阵的发热,低声道:‘这跟长三堂子里买进一个讨人,有什么分别?’坐了一会,又站起身来把衣服一件一件重新挂在衣架上”,她很清楚,这些与她来这里的目的没关系,她要保持距离。


但很快,那诱惑生效了,她闭上眼“便恍惚在那里试衣服,试了一件又一件,毛织品,毛茸茸的像富于挑拨性的爵士乐;厚沉沉的丝绒,像忧郁的古典化的歌剧主题歌;柔滑的软缎,像《蓝色的多瑙河》,凉阴阴地匝着人,流遍了全身。”等她醒来,悄声说:“看看也好。”她不知道,这华丽和魔幻的世界正等着她探头,她只要看上一眼,就会被摄去魂魄。


这是错误的开始,她经不起诱惑,又缺乏自知之明,但是张爱玲的描述,又让我对她感同身受。如果你是她,你会不会像她那样做选择?


我想我是会的,从不肯回上海怕在香港读的两年书白费了开始。外人会觉得认了就是了,设身处地就知道很难,平日里跑个冤枉路你还觉得沮丧,两年青春,放弃玩耍辛苦读书,谁会不想要个结果?就很容易把那个未曾谋面的姑姑当好人啊。


而姑姑交给自己的工作纵然不体面,伤害性也不大,也很容易说服自己接受,至于那一柜子衣服,哪个家境平常的女孩能够拒绝这诱惑?最关键的是,它和前面说的那所有东西一样,都是“看上去好像可以试试”。


她进入了工作流程,尽职尽责帮姑姑钓鱼,却对有位卢兆麟同学心生好感,看到卢同学被姑姑接管过去,她心生醋意。


这就不对了,拿人钱财,帮人干活,怎么还想吃回扣呢?



可是葛薇龙毕竟是个年轻女孩,不是饱经世事的老江湖,她的所有都很自然,包括,她对姑姑横刀夺爱的那点敌意。这也使得她很快对乔琪乔高看一眼,卢兆麟没有逃出姑姑的魔掌,乔琪乔总能轻松胜出。


她就不想想,乔琪乔能做到,不是因为他高尚和坚定,是因为他内心更加黑暗冷酷,他百无禁忌,才能举重若轻。姑姑尚且不是他的对手,自己怎么可能是?


她可笑地把自己当成他的救赎者,认为乔琪乔不肯好好做人,是因为他太聪明了,没人能懂得他,还想着,只要他的妻子爱他并且相信他,他什么事不能做?


这种心路历程,是不是很熟悉?那些爱上浪子的女孩都这么想过吧?她们把自己当成圣母,却不明白,正是自己脆弱和幼稚,才会走到这危险边缘,还想进一步往下跳。


可是,凭良心说,若我是葛薇龙,也不会比她做得更好,鱼鹰的生涯真的太苦了,乔琪乔说:“你这样为你你姑妈利用着,到底是为谁辛苦为谁忙呢?你疲倦了,憔悴了的时候,你想她还会留下你么?薇龙,你累了。你需要一点快乐。”


这个话,也许别有用心,但也是真心实意,听了,就没法不心动。


另外,她也太难了,像睨儿说的:“大学毕业生还找不到事呢!事也有,一个月五六十块,在修道院办的小学堂里教书,净受外国尼姑的气。”


至于嫁人,她也曾认为即便她在这里混过一场后,能够遇到懂得她信任她的人。真的能遇到吗?社会对女性的包容度从来都是有限的,看尤三姐和柳湘莲的一场孽缘就知道了。


一个普普通通的女孩子,怎么能抵抗这四面八方的催逼,掉入姑姑以及乔琪乔的陷阱,就变得顺理成章。而我每一次的设身处地,都证明了王尔德的那句话:“我可以抵抗任何诱惑,除了诱惑本身。”


这不是一个一见杨过终身误的悲剧,讲的是一个普通人怎样为诱惑构陷。但是为什么更多的人能够度过安全的一生,除了资质机会有限,还因为,大多数人,没有处于葛薇龙那种极端的境地。乱世的阴差阳错,姑姑魔鬼般的掌控,恶劣的社会环境,使得这个女孩没有更多选择。上海那个家给她的那点温暖,抵抗不了她作为女性的身世之感,她的悲剧,一部分是女性特有的无力感使然。


单单苛求葛薇龙是不对的,就像,单单苛求包法利夫人是不对的一样。


《包法利夫人》是我特别喜欢的一部小说,我喜欢它,是因为作者写得好,把包法利夫人这样一个虚荣幼稚的女文青刻画得很生动。


我写过关于她的文章,有同情,也承认自己有“包法利夫人时刻”,那种被欲望缠绕,近乎疯狂的时刻。但是,首先,我觉得这是一些很糟糕的时刻,其次,我庆幸这种时刻在我的人生里如同烟花,不是一天到晚绽放。


但最近再读《包法利夫人》,忍不住把她和她的情人赖昂做了个对照,赖昂最初跟她一样,也是一个浪漫主义者,同样苦闷于小镇的无聊与寂寞,向往巴黎,向往各种浪漫的图景。他们因此一见如故,把对方当成灵魂伴侣。


但赖昂是个男人,可以选择离开,去巴黎读书,获得更好的就业机会,和包法利夫人的恋情,只是他人生里的一件事,他能够从这件事里超拔出来,后来还顺利地娶了门楣更高的小姐。包法利夫人只能被动地等在原地,目送情人远去。


那么还能怎么办?一个不能让欲望止息的女人,只能买买买了。买买买是最低端的自我实现,是没有路途时看上去最便捷的路途。


所以爱玛怀孕时希望生个儿子,因为“男人少说也是自由的;他可以尝遍热情,周游天下,克服困难,享受天涯海角的欢乐。可是一个女人,就不断受到阻挠。她没有生气,没有主见,身体脆弱不说,还处处受到法律拘束。”


这话,并不是爱玛强词夺理。当然,如果她或者葛薇龙,是一个坚强的、自爱的、能控制欲望的女人,像张爱玲笔下的顾曼桢,也不会选择这样的一条路。但是,更多人会像爱玛或者葛薇龙而不是顾曼桢。所以,看到前者,我们应该做的也许不是站在上帝视角进行批判,而是跟自身对照,告诉自己,拥有着相似的人性版本的自己,如何避开风险。


另外,我们也要庆幸,尽管女性的空间还是有限,我们也还是比她们,更有机会获得外援,并从中汲取力量,这才是活在这个时代里的福利,我们不要成为轻易放弃这福利,不要成为她们。



文 / 闫红  图 / TT

(未经新安晚报和作者本人授权,不得转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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